天刚放亮,迎儿领着一个小丫鬟执巾端盆,送来一应洗盥用具,甚是周祥。孙鸿儒道声谢,自去套间梳洗。须臾,太公走来,见炉火未熄,火炉上架着一碗药汁,冒着丝丝热气,问道:“仙长一夜未曾歇息?”孙鸿儒点头应道:“不值甚么。”太公又问:“药可曾合好?”孙鸿儒道:“却才熬好,自当即刻服用。”太公说声“有劳”,便命迎儿送与太婆服用,自己陪孙鸿儒喝起早茶,扯些闲话。
一盏茶还未喝完,就见迎儿风风火火报来喜讯:“老爷,快去看看,奶奶眼睛好了。”太公听了,心花怒放,,喜不自禁,即欲起身,见孙鸿儒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方觉有失身份,便瞪了迎儿一眼道:“慌什么,到底是啥情况,慢慢道来。”迎儿喘了口气,清清嗓子说:“奶奶喝了药后,浑身难受,嫌热嫌凉,一会喊着要被子,一会叫着要扇子,直折腾了好一阵,真把小的们吓坏了,便叫来大爷看视。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又嚷着要新汲井水洗眼。大伙害怕井水冰寒,伤了眼睛。怎奈连声催促,大爷做主令人打来井水,只以鹅毛蘸之轻拂,如此扫了三遍,奶奶叫声‘舒服’,便能开目视物。惊动全家人,都挤在那里看觑,好不热闹。您······”迎儿话没说完,那个门童又跑来传话:“启禀老爷,奶奶教你请了道长,她要当面拜谢再造之恩。”太公躬身又要行礼,孙鸿儒慌忙扶住道:“举手之劳,不必计较。太婆重见光明,亦是积德行善的福报,非小道一己之力也。”太公说:“仙长不必谦辞,老汉还没糊涂,心里雪也似明白。大恩不言谢,老汉也就不再废话,只恳求再见拙荆一面,了了她的愿心。”孙鸿儒也不推辞,随着太公再会娘亲。
卧房内聚了一大群人,吵吵闹闹,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太公走到门口,故意咳嗽一声,不知是谁说了一声“来了”,立时鸦雀无声,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孙鸿儒,分明遇到天上神仙,无不钦敬。内中一个大汉分开人群,抢步上前,扑到在地,连连叩首道:“恩公在上,请受小的一拜。”孙鸿儒见是大哥鸿图,慌得手足无措,忙跪地双手扶住,一迭声道:“大哥莫要如此,快快请起,折煞小道了。”鸿图死活不肯起来。孙鸿儒无奈,只好侧身受了他四拜,方欲起身却听鸿图喝道:“孩儿们,还不拜谢恩公,更待何时?”就听哗啦啦一声响,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又跪倒十几个。孙鸿儒见子侄辈居多,夹杂着几个丫鬟仆妇,大剌剌受了众人四拜,这才双手扶起鸿图,对众人道:“好了,都起来吧。”太公发话道:“大恩不言谢,就听仙长的,都起来吧。”
大家刚刚站起,就听床上太婆高声叫道:“儿啊,想杀娘亲了!”孙鸿儒只觉头皮一紧,以为娘亲认出了自己,刹那间楞在当场。鸿图忙近前说:“娘,您不要胡思乱想了,难为这位仙长。”太婆道:“你晓得什么?昨夜晚神人托梦,说我的病只有小儿才能治好。现在眼明耳亮,病体痊愈,治病之人不是儿子却是那个?你们不要瞒哄,快让我瞧瞧。”听了此言,孙鸿儒却才放下心来,走到太婆面前说:“我是一个游方道人,委实不是你的儿子。”太婆紧紧抓住孙鸿儒的双手,生怕他逃跑似的,双目定定地从头到脚浑身上下端详半晌,右手颤巍巍地摩挲着他那布满疤痕的脸喃喃说道:“这就奇了,年龄、身段、声音像极了小儿鸿儒,却怎么长了这副面容?”孙鸿儒动情地说:“您是思儿心切,心生幻想。今后须的放宽心肠,眼睛才好痊愈。”太婆道:“我梦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难道神明也会说谎?”孙鸿儒心念一动,激动万分地说:“神明怎会骗你。我有一个想法,不知该讲不该讲?”太公插口道:“你是我家的恩人,不要有啥顾虑,有话就请直言。”孙鸿儒道:“实不相瞒,小道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漂泊江湖,少人疼爱,孤单得很。要是您老不嫌弃,我就喊声娘亲,您就认下这个不成器少见识的干儿子吧。”
这几句话,实在是出人意料,众人面面相觑,尽皆无言,还是太公见多识广,打破冷场:“恩公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却又要做小,这怎么使得?”太婆抢着说道:“有啥使得使不得?这个儿子,老身认定了。儿啊,快坐到娘身边说话。”孙鸿儒急忙双膝跪倒,磕了三个响头,说声“谢过娘亲。”又转身朝太公磕头,口中叫道:“承蒙错爱,孩儿给您老磕头了。”喜得太公眉开眼笑,忙不迭答礼道:“如此委屈孩儿了,快快请起。”鸿图是个诚实君子,岂肯拂了父母一番美意,忙扑到在地,对拜四拜,认了兄弟。其余家人,重新见过了礼。合家喜气洋洋,人人兴高采烈,太公亲自主持,遍请亲朋好友,安排丰盛筵席,以示祝贺。正是:
死而复生人间少,
亲反为疏世上无。
父母兄弟团圆日,
人仙殊途影自孤。
筵席设在前院大厅,一共三桌,午未之交时方才开席。太公太婆、鸿图夫妇、孙鸿儒及三个本族弟兄居中坐了一席,男宾一席,女眷一席。待众人坐定,孙鸿儒先敬二老两杯酒,再敬大哥大嫂每人一杯,这才举杯作陪。熟料酒至唇边,竟似毒药烈焰,自非其所用之物。为了圆场,不致扫了亲友的兴致,只好使个障眼法,将酒瓮摄到身边,隐去真形,将杯中酒全部倾倒瓮中。众人肉眼凡胎,哪知其中妙用,万万想不到眼前举杯痛饮的他实是幻象。宾朋逐个起身敬酒,他亦是豪兴大发,来者不拒,赢得一片喝彩声。
酒席半酣,只见进来一个俊俏少年,目若朗星,唇似抹朱,面如满月,肤胜软玉,笔墨描不出风采秀姿,口齿道不尽乖巧伶俐。孙鸿儒顿觉眼前一亮,心血涌动,极难自持,欲开口相询,就听太婆说道:“阿文如何姗姗来迟?”少年扮个鬼脸,笑道:“奶奶莫要冤屈好人。来去百余里路,车马只用了两个时辰,还不是快马加鞭,御风而行。累死人不偿命,倒要落个不是,惜乎痛哉!”席上众人尽皆大笑,嘻嘻哈哈,喧声一片。太公娇叱道:“好一张伶牙利嘴,在县里不好好读书,工夫全学到嘴皮上,谁能讨你的便宜来着?还不赶紧拜谢恩公。”少年吐了一下舌头,便爬倒在地,朝孙鸿儒道:“阿叔在上,小侄修文给您磕头了。”
一听“修文”二字,孙鸿儒内心犹如打翻了调料瓶,酸甜苦辣辛,五味俱全,百感交集:弹指五年,娇儿已从一个鼻涕顽童变成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吗,咫尺之间亲生父子却不能相认,更不知自己一手导演的这出戏是悲是喜,只觉鼻孔发酸,眼眶发潮,颤声道:“你······起来吧。”太婆眉开眼笑道:“快让奶奶瞧瞧,我娃变成了啥样。”少年说声“晓得”,只不起来,风摆柳似的给爷爷奶奶、大伯大娘及众亲行完礼,却才起来,执壶把盏,从孙鸿儒开始,给席上众人逐个敬酒。迎儿搬来一把椅子,安放到太婆肩下。修文酒敬完毕,便挨着太婆坐了。
太婆抓住修文的手,像鉴赏奇珍异宝似的,将他浑身上下仔仔细细地瞧了个遍,惊叹道:“只一年多不见,我娃竟出落得水晶一般。”修文笑道:“奶奶莫要说笑,五天前我还与你睡了一夜,怎说此话?”太婆道:“奶奶双目失明,看不见都一年多了,那个看见你来?”修文道:“奶奶当真风趣得很,孩儿辨不个你。”太婆疼爱地打了一下修文的手背,笑道:“小猴子油嘴滑舌,招打。”席上又是一片笑声。修文缩回手臂,起身斟了一个满杯,恭恭敬敬地捧到孙鸿儒面前说:“奶奶重见天日,皆阿叔所赐,请再满饮三杯。”孙鸿儒也不推辞只手接过,连饮三杯,淡然说道:“因缘和合,造化际遇,非人力所为,阿叔岂可贪此天功?”修文道:“阿叔谦谦君子,倒像一个饱学大儒,委身道流,着实有些屈才。”孙鸿儒说:“道开天地,创立八万四千法门,门门有益路。不管何等身份,做人才是最重要的。”修文道:“小辈无知,胡言乱语,阿叔莫要见怪。”孙鸿儒道:“阿文小小年纪,天真烂漫,知书识礼,将来前途不可限量。阿叔着实爱煞,焉能怪你。”修文道:“阿叔过奖了。”孙鸿儒从贴身衣袋内掏出一颗白蛇赠送的泪珠,递到太公面前道:“这是一颗家传宝珠,带在身上可以百毒不侵,恶物远避。阿文求学,常年在外,带上此物,大有益处。小儿不才,身无常物,权将此珠赠送与他,充作见面礼,望您老笑纳。”太公忙摆手推辞道:“如此重礼,受之有愧。”太婆见状,瞪了太公一眼,一把接过珠子,嗔道:“一家人怎说两家话?推来让去,成何体统。我先瞧瞧,是什么宝贝。”太公只好苦笑一声道:“就你性急。”太婆将蛇泪珠托在掌心,见其晶莹夺目,温软清凉,异香扑鼻,喜不自禁,赞道:“果然是个好宝贝!赶明日寻个巧手匠人,做个项链,教阿文带了,岂不甚好。阿文,还不叩谢阿叔,更带何时?”修文有些腼腆地笑道:“小侄感谢阿叔赠珠大恩。”
举座尽欢,至晚方散。
翌日,附近乡民纷纷登门,有问病的,有求治的,有专为瞻仰“活神仙”尊容的,各色人种,络绎不绝。太公是个心胸豁亮,极为爱人,便大开方便之门,安排人手,专门接待来客。孙鸿儒打起精神,逞胸中所学,对症施治:或赐符水,或诵经咒,或用药草,或施针灸,或说因果,或道玄机·····洋洋洒洒,有求必应,可谓是妙手回春,患者无一不愈。神医洞玄子大名顷刻传遍四方,就连那些达官贵人亦携带重金登门拜访。孙家门首日每里车马如市,宾客如云,好不热闹!未及十天,惊动官府,郡守差人送来聘礼,求他为母治疗风瘫,接连三请,无法推诿,只好辞别家人,择个好日,随着差官准备上路。
临行前,太公着人抬出两个箱笼,对孙鸿儒说:“孩儿此去,归期难定,这是病人家属的一片心意,连带老父的馈赠,收拾了两个箱子,约有百金之数,你全部带上。穷家富路,前途茫茫,莫可苦了孩儿。”孙鸿儒闻言,吃了一惊,热泪盈眶道:“我发下愿心,治病救人只为积德行善,不求回报,更非图财。恁多货财,对我一无是处,恳请老父全部收下,权当养老之资及义学费用,成全孩儿一点孝心。孩儿只身而来,自当赤手而去。鸿图等人尽皆相劝,被他婉言拒绝,太公只好命人抬了进去。太婆百般割舍不下,颤巍巍随着众人,直把他送到桥头,千叮咛万嘱咐,互道珍重,洒泪而别。
归途中,阿文扶着太婆,勾起她的心事,眼角涌出几滴清泪,叹息道:“汝父生不逢时,倘若延俄至今,兴许也能治好,真是人的命,天造定。”众人闻言,唏嘘有声,自是陪了几滴恓惶泪。孙家人皆自我安慰,期冀着相会之日,熟料今日一别,竟成永诀。
太公六十大寿之日,有一小童捧着两枚仙枣,前来祝寿,说是洞玄子所差。二老喜不自禁,分而食之,寿至百岁,无疾而终。此是后话,表过不题。
再说孙鸿儒,一乘马车,两名官差,三人同伴,走的官阳大道,观赏沿途美景,自不寂寞。一路走来,不外乎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住的又是驿站,诸般齐备,样样周全,果真是官差出行,威风八面,路人皆笑脸相迎。行过两日,来到一个叫陈家店的小镇,官差自去驿站打尖号房。孙鸿儒忽觉心血来潮,与官差说了一声,出了驿站,沿着官道,信步朝村口一户人家走去。
这是一个普通农舍,依山而居,正中五间土房,覆着青瓦,两边厢房,均是草屋,竹篱笆低矮院墙,爬着些青藤刺蔓,稀稀落落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东边那间冒着缕缕炊烟。孙鸿儒在院边呆立片刻,忍不住叫了一声:“屋里有人吗?”
“谁呀?”只听“哐当”一声响,东屋走出一位妖妖娆娆的中年妇人,描眉画脂,腰系围裙,打扮的不伦不类,乌目忽闪忽闪地扫了孙鸿儒几眼,自是不识,复又问道,“作甚?”
孙鸿儒只觉心头一热,不由面红耳赤,往了回话,只是双目定定地盯着对方,看的那妇人有些不好意思,俏脸飞红,直犯嘀咕:“这人好不奇怪,我又不认识他,却像讨债似的,双目灼灼,教人心里发虚,还是赶紧打发他走吧。”便鼓起勇气,高声叫道:“问你话哩,听见没有?”
好一句当头棒喝,孙鸿儒猛然醒悟,张口结舌道:“哦······听······听见了······”
“你有事吗?”
“没······没事。”
“这就奇了。”妇人柳眉一蹙,厉声问道,“没事叨扰人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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