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后。 沧海桑田,星移斗转。 秋梨山的一处仙府,青年大步从洞府里走出,女子追在后面,一身粉衣,窈窕多姿。 女子唤住男子,“巢戾,你等等!” 巢戾回头,女子上前,温柔地替他整理衣裳,巢戾低头看着,抿唇笑得一脸幸福。 女子嘱咐,“你快去快回,今日我煮了你爱吃的饭菜。咱们新酿的梨花酒,先去给爹娘送两壶,再给那小崽子送两壶……” 巢戾不屑,抱怨道,“到底谁是爹!我还要给他送酒?” 女子觉得好笑,轻轻捶了巢戾一拳,“你是爹你了不起?” 巢戾一把攥住女子的粉拳,凑到嘴边亲了口,不再玩笑,柔声道,“婉儿,等我回来。” “嗯。” 目送巢戾离开,上官清婉正要转身回去,余光里突然掠过一道白影,她正眼看去,下一秒,怔在原地。 院子里春意正浓,微风卷着梨花香,簌簌的花瓣雨中,立着一个白衣男子,男子衣袂翩翩,仙气袅袅,不仔细看,就跟梨花成精一般清美。 但此时此刻,那张绝色的脸,晦暗阴翳,那双本该清亮淡漠的眸,猩红如血,他就这么看着她,眸底恍若藏着万水千山,那般深,那般沉。 何谓本该? 上官清婉拧眉,为何她觉得此人很眼熟? 而且下意识觉得,他不该是这般……似疯似魔的模样。 他该是哪般模样? 他是谁来着? 上官清婉苦思冥想半天,最终放弃了,她勾起一抹友善的笑,问道,“这位道友可是迷路了?” 上官清婉说完,就见面前的男子身形一僵,恍惚又破碎,本来便清癯的身子,瞬间像是要被风吹走一般。 上官清婉都怕他死在她家里。 “道友可是受伤了?” 自从她和巢戾隐居在此,倒是救了不少路过的受伤的精灵。 那人闻言,却敛下眉眼,低垂一瞬,上官清婉没错过他眸底满溢着的,浓稠化不开的伤心。 一滴晶莹,悄然垂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子眉头紧锁,整个人就像浸在浓稠的泥潭中,死死挣扎不出。 悲郁苍凉的气氛,裹在风里,带给了上官清婉,上官清婉抿抿唇,不明所以地上前一步,试探道,“这是家舍,若道友不嫌,可以进去喝杯茶理理精神。” 话音结束在一片沉寂里,久久无人回应。 就在上官清婉的耐心即将耗尽之时,男子的头微不可察点了下。 她和巢戾在秋梨山的家虽是暂居,但并不简陋,反而干净温馨,尤其将小皮崽子赶出去生活后,更是岁月静好,身心都重生了一般。 上官清婉去沏茶,顺便招呼男子坐下。 “家舍寒漏,恐有不周哈。” 她拎着茶壶转身,便瞧见白衣男子正在仔细端详着她的房子,殷红的眸扫过墙上她的画,角落她的琴,巢戾的一些看起来便是男子用的物事,还有一些,是孩子幼时的玩具。 上官清婉心里有些不适,觉得这人有些冒昧,但她忍着,直到男子的目光,从正屋引向寝室,寝室里一张简单的木床,床上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枕头,随意搭着没叠的被子,枕头上,还摆了一束新摘的春桃。 她深吸一口气,刚要制止男子再看下去,就见男子转过头,紧紧闭着眼,两行泪汹涌溢出。 他的唇瓣不停翕动着,眉头紧锁,身子不受控地颤抖,下颌亦紧绷着,仿佛已隐忍至极,但仍弥散不开心底的剧痛。 甚至,安静的室内,隐约已能听见男子压抑的哭声。 上官清婉将茶壶放到八仙桌上,缓声问道,“道友,你可是碍着什么事了?需要我帮你吗?” 上官清婉既兴奋又莫名有一种凝重来,她好想听这个人的八卦,但是她愈发觉得他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她再次搜肠刮肚般想了一遍,还是没想到。 都怪她活的时间太长了,遇到的人和事太多了。 她啧了一声,试图安慰一下,“你……莫要难过了,凡事要想开些,咱们不同凡人,寿数漫长,定是要遇到更多磨难的,但所有的伤痛都会随之过去,或许今日很痛,等过了一百年,都忘了呢!” 忘了? 他很想问,她便是这般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上官清婉与过去如出一辙的思考神情,一瞬不瞬落在衡霖眼中,模糊浑浊的视线里,他看她死死回忆却认不出他的模样,初初得知能见到她时激越狂喜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她真的把他忘了。 一万年来,他想过多少种和她再次相见的情形,想过她会恨他,会怨他,会耿耿于怀,亦或是风淡云轻,但从没有一个可能,是她把他忘了。 她口中漫长的岁月里,原来,只他一人,怀着他们短暂的回忆,细细咀嚼,悔恨痛苦却也不愿遗忘哪怕一分。 她却忘了…… 真想把眼前这碍眼的一切都毁了啊…… 凭什么啊…… 衡霖觉得自己的魂灵和躯壳已经分离,他的躯壳在沉默,魂灵却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就像这些年里,每当想到,他竟从那一天里便彻底失去了她。 一万年,数不清的日夜里,他连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有,那是何其的绝望和悲恸,他抱着头嘶吼自虐,近乎癫狂,就一面而已,他们为什么连一面都不让他见!!! 所有的痛苦和压抑,在见到她的一瞬,都化成了眼泪。 他真的,好想她。 原来,思念也是可以逼疯一个人的。 他甚至不奢望她能原谅他,能与他一起,但为何现实残忍到,连她的一面,他都见不到? 他真是错的离谱,错的可笑。 他为什么会觉得理智和爱是可以分开的,他当初为什么要执意骗她,就为了证明他的心志之坚,就为了和早已化成灰烬的天父赌那一口气吗? 他自是知道,他从未喜欢过曜星。 他的心域里,闪耀的,都是对她的爱。 他看见了,却亲手掐碎了。 至此,灵魂永祭。 他其实,一直觉得,有悔过的机会的…… 她那般喜欢他啊。 她为何就把他忘了呢? 他在无间地狱受着万年身心凌迟之苦,她却嫁人生子,儿孙满堂。 她为何这般狠? 衡霖心里又怨又委屈,尤其看到她果真嫁人生子的场景,心绪更是如天塌地陷一般,那被强行镇压的魔性悄然生芽,企图再次成长茁壮。 他已经被她逼疯了啊…… 她能不能对他仁慈一点…… “噗——”衡霖蓦地俯身呕出一口血来,一时心神俱疲,浑身弥荡着一股沉抑的死气。 上官清婉吓了一跳,倏然噤声,然后上前扶住他,关切道,“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她有些急,“我也不会看病啊……对了,金丹,我有金丹!” 上官清婉刚要转身去拿,就被衡霖抓住了手腕,那紧迫的力道,像被什么咬住了似的。 上官清婉回头看去,衡霖惨白着脸,长眉挤在了一起,嘴角挂着红梅似的血迹,他的目光迷离中带着一抹苍凉祈求,好像再说,别走。 不要再离开他了。 不要再让他看不到她…… 她可知,为了这一面,他付出了什么…… “不需要,我没事。” 衡霖终于出了声,那声音沙哑沉郁,哪还能和往日高高在上,不染尘世的神祖联想起来? 上官清婉扶着衡霖坐下,然后在他旁边坐下,给他倒了杯茶,推过去,“你真的没事?” 许是听到了她的关心,哪怕不是为了他……衡霖的脸色好看了些,他缓缓摇头,“无碍。” 他看着她,眸底是深若幽潭般的复杂讳莫,他轻轻启唇,问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轰! 上官清婉心尖一跳,啊啊啊啊真的是熟人,她还把人忘了,这也太尴尬了吧? 上官清婉尴尬得想抓头,面上却不动声色,半晌嘿嘿一笑,打哈哈,“我……定是记得的,那啥,道友不妨先报上名来?” 衡霖敛眸,又黯然神伤起来,搞得上官清婉愧疚得要死,她哭丧着脸道,“你别难过,是我错了,我把你忘了,但是你须知道,女子一孕傻三年 ,凡间的三年,就是神魔的一千多年,诚然我的孩儿都七千多岁了……” “一千年……我骗了你一千年,你却报复我一万年……”衡霖木然呢喃。 “什么?”上官清婉拧眉,他嘀咕什么呢? 衡霖匆忙打断,他不想在听她口口声声,生子孕育,他接受不了,他无法接受,他的婉儿明明还是活泼灵动的少女,却转眼间物是人非,嫁与旁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恩爱缱绻。 这万年来,他根本不敢去想,因为哪怕只一个念头,都会让他发疯发狂,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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