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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白玉贞求签清音阁

日月如梭,光阴易过。转眼间一月有余,却是夏尽秋初季节。

一日午后,白玉贞想看莲花,便与白素贞手牵手信步出了庄子,沿着曲径回廊,不知不觉间就来到她们初次会面的那处凉亭。二人手扶栏杆,观赏湖光山色。只见湖面莲叶虽然依旧繁茂,但有的却边缘翻卷,顶尖微微泛黄,那花也不似前日艳丽,竟有些枯萎,呈现残败之象。触景生情,勾起白玉贞一桩心事,叹息一声,微蹙双眉,轻声吟道:

凉风动万里,

群盗尚纵横。

家远传书日,

秋来为客情。

愁窥高鸟过,

老逐众人行。

始欲投三峡,

何由见两京。

吟罢,不由得悲从心生,珠泪盈盈,愁容满面,似有难言之隐。

白素贞心中不解,展颜问道:“姐姐却才念的啥诗?”白玉贞道:“此乃前朝诗圣杜甫的一首五言诗,名曰《悲秋》”白素贞奇道:“既是前人的诗句,姐姐就不该如此动情,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实在大煞风景。还真应了那句俗语,叫什么台子底下看戏——白替古人担忧。”白玉贞苦笑道:“妹妹你是不知,我并非为古人担忧。只是这秋季将至,这满湖莲花很快就要凋谢,变成残花断梗,枯叶飘零,到时候湖面上只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回想起来,惨不忍睹,不由人心生悲伤,便想起这首《悲秋》诗,指望其带走几分愁绪,倒教妹妹见笑了。”白素贞听了,狡黠地眨眨眼睛,微微笑道:“天道轮回,春夏秋冬;风花雪月,各有千秋。这是自然规律,凡人根本用不着发愁而空耗心神。你今天声情并茂,并非做作,必是有感而发。望姐姐不要瞒我,你有甚的心事,不妨明言,也让妹妹为你分担一二。”白玉贞苦笑道:“妹妹冰雪聪明,在你面前我真的无法隐遁。细思极恐,实在令人胆怕。”白素贞道:“怕什么——怕我吞了你不成?”白玉贞笑道:“你要是真能吞了我,那也是我天大的造化。到时候你我合二为一,倒是彻底的解脱了。”白素贞道:“莫说玩笑话,还是将你的心事说与我听。”白玉贞叹口气道:“唉,说什么——说了也是无益。”白素贞微蹙双眉道:“我且问你,咱算不算好姐妹?”白玉贞不假思索回道:“当然算。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白素贞道:“那就好,无需隐瞒,细细讲来。”白玉贞道:“好吧,那我就竹筒倒豆子——全抖出来。来它个一吐为快……”

原来,白家虽然为地方上的首富,家大业大,但人丁单薄,从祖上算起,几乎是辈辈单传,极少出过二房。到白太公手里,更加可怜,虽说广纳妾室,终是有花无果,只是生养了白玉贞一个女儿。眼看子嗣无望,便过继同宗子侄,忝为嗣子,承祧宗祠。那嗣子长白玉贞四岁,生的五大三粗,孔武有力,自幼不喜读书,只爱抡枪使棒。白太公劝说不下,只好依着他的性子,延请当地有名武师,教习拳脚功夫并诸般武艺。经过数载勤学苦练,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在地方上举办的擂台赛上屡屡夺魁,一时名声大噪。后被州官相中,提拔他做了军官,升任州府兵马都监,后又将女儿许配于他。可谓是年少有为,一时权威显赫。后来州官外调北地,他便跟随老丈人镇守边关去了。开初还有书信来往,后来音讯全无。每每托人打探,总是无有结果,自此下落不明。白太公眼见没了指望,只好计议招个上门女婿,一来养老送终,二来也好继承偌大家业,不使白家在他手里断了香火。话一放出,登门求亲者便络绎不绝,只是白家择婿标准极高,白玉贞又自恃才貌过人,眼高于顶,来客每每都吃了闭门羹,半年多竟无一个中意的。后来连媒人也知难而退,白太公就是倒贴钱去请也都借故推托,令老两口十分烦恼。二人无奈,只好央求女儿降低标准,可白玉贞抱着宁缺勿滥的心态,言说自己年纪尚小,就是不肯应允,赘婿一事便慢慢搁置下来。

前年夏天,白太公带人前往山庄收割麦子,收工时天已傍黑。回家途中,适值月圆之夜,碧空如洗,亮如白昼,远远望见大路上倒卧一人。众人皆吃了一吓,个个面露惧色,止步不前。白太公呵斥几声,强自稳定心神,亲自上前查看,乃一外乡后生,人事不省,形同僵尸。他伸出食指试探,尚有鼻息,动了恻隐之心,教庄客将其抬回家中,延医问药,精心照料,总算是救下一条性命。那人将息半月有余,却才痊愈。

那人病愈,径自去后堂拜谢救命之恩,恰好被白玉贞撞见,没来由动了情愫,生出几分爱慕之情。怎奈男女授受不清,无法直接表白,只好羞羞答答让春燕觑个空当说与老娘。百安人听了,也就多了个心眼,又见那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说话温婉,言语得体,与女儿年貌相当,确是一个难得的俊俏后生,竟有些心动,遂留饭款待,暗中差人禀明白太公知晓。白太公闻讯大喜,匆匆赶回家中,重开筵宴,热情款待,细细攀谈。那人诚实质朴,面对救命恩人自然是无话不说,毫无隐瞒。他姓柳名青,表字云修,西南滇城人,年幼时父母双亡,由叔婶一手抓养成人。叔叔是府学秀才,开馆授徒为业。柳云修自幼随叔父攻读儒学,专心刻苦,可谓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地方会试屡屡拔得头筹,适逢今岁京中会考,奉叔命前去应试。谁料行到半途身染恶疾,书童见他快不行了,心生歹念,急急慌慌卷带财物径自逃命去了。要不是遇上好心的白太公出手相救,他的身子早就填了沟壑、抑或进了野狗的肚子,焉有命在?说到伤心处,忍不住泪如雨下,带累的白安人也陪着流了几滴凄惶泪。听完柳云修表明身份来历的话,老两口儿心中大喜。白太公便将自己的心事合盘托出,又叫出女儿,让二人会了面。果然是郎才女貌,情愫暗生,柳云修爱慕不已,当下千恩万谢地点头应允。紧接着便请了三媒六证、知会亲房本眷,热热闹闹地为二人举行了订婚大礼。

按照白太公的意思,自己家大业大,柳云修犯不着耗费气力去求取功名,就在家跟着他好好学习庄农经,在年前选个良辰吉日把婚完了,安安生生做个富家翁足矣。怎奈这柳云修书生心性,性情偏执,却要一条道走到黑。莫要说白太公的良言苦口,就连白玉贞的甜言蜜语也听不进去,死活就是不依。说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要是不去应试,岂不埋没了他满腹才学,自己十年寒窗九载熬油容易吗?再说,白玉贞生得花容月貌,知书达理,神仙般的一个妙人儿,只有自己取了功名,求得一官半职,讨来官诰,那时成婚方才对得起她,否则良心不安……柳云修口若悬河,能言善辩,这一通大道理更是讲得振振有词,吹得天花乱坠。白太公虽说是一方巨富,为人豪横,但毕竟是庄户人家,见识有限,倒被柳云修说的心动,反而帮他说话,怪怨白玉贞母女俩是头发长、见识短,没有男儿眼光。继而决定要柳云修上京应试,博取功名,求得一官半职,再风风光光地举行大婚。

于是,白太公花大价钱买了一个伶俐后生,给柳云修做了书童,一主一仆带足盘缠上京赴考。离别那日,白玉贞带着两个丫鬟一直送到十里长亭,千叮咛、万吩咐,难舍难分;情切切,意绵绵,洒泪而别。场面感人,堪比崔莺莺《十里亭》送别张君瑞。

柳云修爬山涉水,几经周折,辗转进京,赶到考场,却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寻到学馆一问,才知今年提前开科,会试早在十天前就结束了。柳云修听了,叫苦不迭,遂寻个客店住下,直等到看过皇榜,却才唉声叹气地准备踏上归途。

城里有个相国寺,香火旺盛,游人如织,名声响亮,乃京城第一等热闹去处。书童见柳云修整日愁眉不展,闷闷不乐,饮食少进,诚恐怕憋出病来,便怂恿他去那里游览一遭,一来散心,二来敬香,祈求佛祖保佑,以待来科高中。柳云修听他说得在理,点头应允。翌日,主仆二人起个大早,来到相国寺,敬完香,发过愿,便四下游玩,碰巧遇到西南路的两名落第举子,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三言两语便结为同乡契友,相谈甚欢。三人结伴同游,不觉已至中午,遂在寺里讨吃斋饭,闻听寺院有空房出租,价格低廉。其中一人建议先不回去,可在此租房苦读,等待下课考完再行定夺。柳云修见说的有理,举起双手赞同,另一位迟疑半晌,经不住二人劝说,勉强颌首同意。三人计议一番,找到主持方丈,合租一间大房,写了三年契约,作为长久之计。安顿好住处,柳云修便写了一封长长家信,打发书童独自带回。书童见他心意已定,劝说无果,只好噙着泪眼作别主人,随着一伙行商踏上归程。

自柳云修走后,白玉贞望眼欲穿,苦苦等了三个多月,没等来他的喜报,却等到书童千里迢迢带来的一封家书。问清原委,含着泪眼拆开观看,无非是些思念心切、保重贵体、祝愿二老身体健康的客套话,以及不获功名誓不回乡的豪言壮语。白太公老两口看了,亦是嗟叹连连,只能好好安慰女儿一番,别无他法。等过完年,白太公放心不下,又差书童带上盘缠,搭伙一队熟络客商,前去寻找。谁知此一去竟连书童也不见回转,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此后虽然白太公屡有悔亲再赘之意,怎奈白玉贞心坚似铁,死活不依,老两口儿拗不过,只好休了此念。不过,也给她提了个条件,等到开科之后,柳云修如果再无音耗,就要重新择婿。白玉贞见此条件亦合乎情理,便点头依允。好不容易捱过两个年头,屈指一算,今年恰好是开科大考之岁,心中越发忐忑不安。一过完年,白玉贞便到处烧香许愿,祈望柳云修能金榜题名,早日回归。闻听峨眉山清音阁神签极灵,便欲亲自前去求签,以决休咎,却被父母以天寒地冻、路途遥远为由一口回绝。经过几番死缠烂打,白太公终于松口,要其等到春暖花开气候温和再行举止。

白玉贞眼巴巴待到阳春三月,便日夜催逼,白太公无由推脱,只好派了两名得力亲信,随带春燕、喜鹊两个贴身丫头,配了一辆牛车,备足干粮盘缠,选个良辰吉日方才启程。

一行人晓行夜宿,行动缓慢,在路非止一日,到达峨眉山下时,算来已是第四天下午。带队庄客见白玉贞主仆三人疲惫不堪,便在就近处找了个庄户人家,借住一宿。次日起个大早,安顿好牛车,大家徒步上山。时值阳春,天气转暖,峰岭冰雪消融,满山枝叶泛绿,树树银花飘舞,宛似群鸽栖息于树梢,展翅飞舞于峨眉山间;沿途无数“大钟杜鹃”,早就抢先独放于崇山峻岭中,千姿百态,色彩各异,不亏为“万山一片绿,丛中一点红”之花中圣者。大片杜鹃绽放脚边,仿佛置身于花海仙境。行走在仙雾缭绕的陡坡,穿行于天宫开凿的巨崖,宛若脚踏祥云置身花海,仰望碧空,白云触手可及,令人浮想联翩,感慨这里真是“离天最近祈福最灵”的神仙后花园。神奇的自然奇观、恢弘的佛教建筑、神秘的上古传说、活泼的峨眉灵猴、珍稀的高山杜鹃都汇聚于此。果然是:清音阁环境最幽、仙峰寺灵气最足。

到清音阁时,已日色过午,大家坐在山门外绿柳树下草草吃了些干粮。白玉贞寻思山寺幽静,身边有男人跟随诸多不便,便教那两名庄客在山门外静等,自己与春燕、喜鹊三人求签即可。庄客依允,便坐在树下纳凉歇缓。三人走进清音阁,先去护法韦陀处上了香火,博个头彩,这才一个不漏地逢庙烧香,遇神拜谒,最后来至大雄宝殿,十分虔诚地匍匐在地,点燃香烛,焚化黄裱,行了三叩九拜大礼,跪步移到供桌前,双手擎起签筒,默默祝告一番,轻轻摇动,随着一声清亮的磬音,便从筒内“飕”地蹦出一支竹签,跌落尘埃……

白玉贞战战兢兢将签筒放置原位,小心翼翼的从地上捡起竹签,只见两面都刻着蝇头小楷,凑近眼前细看,正面写着“观音灵签第一十三签:罗通拜帅(中签)。”再看背面,却是一首小诗,其曰:“自小生在繁华家,当前万物总奢华。蒙君赐锦金玉带,四海申明定可夸。”白玉贞将那首小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百思不得其解,正疑惑间,忽听“当”一声,香案上的铜罄又被人敲了一下,清脆悦耳,余音袅袅。白玉贞循声望去,只见香案后面站着一个小沙弥,晃着秃脑袋,手执一柄粗短罄槌,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二人对视片刻,白玉贞率先问道:“敢问小师父,此签主何吉凶?”小沙弥嗤笑一声道:“姐姐自然是问错人了。我要是能解签语,就不在此做站班童儿了。”白玉贞问道:“那谁人能解?”小沙弥道:“自然是我师父。”白玉贞道:“你师父在哪里?”小沙弥道:“自然是在禅房。”白玉贞道:“小女子初来宝刹,门户不熟,还请小师父带路则个。”小沙弥道:“姐姐毋须客气。若要见师父,自然是由我领路,跟着我走便是。”

说着,小沙弥将罄槌置于案上,双手合十走到白玉贞身边,板着面孔说:“施主想要师父解签,自然是须得布施香火钱,否则签便不灵。”白玉贞皱眉道:“供奉多少?”小沙弥道:“自然是不拘多少,心诚则灵。”

春燕听了,不待小姐发话,便从包裹内取出一锭银子,递与小沙弥道:“这可够吗?”

小沙弥接过银锭,在掌中熟练地颠了几颠,反手还给春燕,眉开眼笑道:“小姐姐好大的手笔——足够了,足够了。”

春燕看着银锭,十分不解地问道:“既然足够了,那你何不收去,却要还我。”

小沙弥微微一笑道:“银钱虽然可爱,但我自然是不敢收。”

春燕好奇地问道:“那谁个敢收?”

小沙弥指着廊檐上的一口红木箱子道:“敬奉神灵的东西,自然是它才敢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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