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靖在仙人崖与蓟子训分手后,带着七分醉意,踏着碎步,摇摇晃晃地回到鸡峰山时,天已大黑,盛大的法会早就结束,众人尽皆散去,白日的热闹已不复存在。只有通明殿门窗洞开,挂在廊檐上的五盏灯笼尽数点着,透射出火红的亮光。微风吹拂,灯笼轻轻晃动,光线变得忽明忽暗,人影、树影及建筑物的倒影亦随之晃动,忽高忽矮,忽左忽右,扑朔迷离。室内灯火通明,香烟袅袅,彰显出节日的气氛。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大殿,只有三名火工道人轮值,两个年轻的还在忙活,一个拿着剪刀修整蜡烛,一个提着铜壶往灯盏里添油,随手拨弄着灯芯;那个年长的须发皆白,手执引罄,双目微闭,似睡非睡。许靖故意咳嗽一声,老道方才惊觉,手忙脚乱地摸起木槌,尽全力往罄上一抡,“当”的一声响亮,倒把许靖吓了一跳,七分酒立时醒了三分,忙跪在蒲团上,拈起一炉香,就着烛火点燃,十分虔诚地双手举过头顶,供了三供,却才恭恭敬敬地递与老道。
老道过来接了,转身在香炉内插好,复又坐回椅子上,眼皮也懒得抬,有气无力地问道:“你是要求签还是许愿,抑或还愿?”
许靖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嘴巴翕动了几下,不知作何回答。
老道静等片刻,不闻声息,又催问了一遍,心有不悦地说:“说话大点声。别学的文绉绉的,跟没吃五谷的人一样。我老汉耳朵有点不灵光,要是没听清误了你的事,可不要怪我。”许靖听了此话,肚里生出一丝不快,仗着四分酒性,高声叫道:“我一不抽签,二不许愿,三不还愿。”老道听了,当然更不高兴了,翻着白眼道:“那你来此作甚?”许靖没好气地答道:“烧炉敬神香不行吗?”老道也是个平地不卧的角色,吃软不吃硬,立时火气上来,气呼呼地说:“啥地方不能烧香,偏要跑到通明殿里烧,敢莫是要消遣人?咱就不客气了,把香火钱掏下,赶紧走人。”许靖不甘示弱道:“掏多少?”老道皮笑肉不笑地道:“好个客官,你是真不晓事,还是强装疯魔?这鸡峰山的规矩,三岁孩童也都知晓,明码标价——五斗米。”许靖知他讹人,冷笑一声道:“漫说五斗米,却才一粒也没有。”老道听了,“噌”地一声跳将起来,跺着脚道:“好小子,不知谁人给你借的胆,竟跑到鸡峰山找不痛快来了。乖乖的奉上五斗米还则罢了,不然,看你怎的走出通明殿。笨三、鳖四。快将你们的劳什子放下,过来好好招呼一下这位贵客。”
“哎,来了。”那两名火工道人齐齐答应一声,将手中工具放下,疾跑过来,一左一右守住门口,双手抱住膀子,横眉立目地瞪着许靖。
有了帮手,老道的胆气又壮了几分,断喝道:“算你小子走运,看在今天法会的份上,既不用大斗,也不用小斗,就用中斗量吧。”
许靖吃了一吓,那剩下的四分酒意早就飞回爪哇国去了,却才的胆气顷刻荡然无存,低声下气地问:“敢问上下,五中斗米大概有几何?”老道冷笑一声,故意卖个关子,对着笨三、鳖四道:“不要跟朽木桩子似的在门口杵着,告诉他有几何。”笨三听了,立时涎着脸坏笑道:“要教我量,抹平些,勾你吃三个月。”鳖四反对道:“非亲非故的,凭什么抹平?依着我,堆尖些,算你半年口粮吧。”
许靖听了,倒抽一口冷气,嗫嗫嚅嚅地说:“这恁多米,小的真没有、还望三位行个方便,放我一马。”老道鼻孔“哼”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说:“没米不要紧,有人就管用。笨三、鳖四,你两个就将他送到劳工房,做半年长工相抵。路上将狗眼睁大些,千万莫教跑了。”笨三回声“晓得。”便朝许靖把眼一蹬道:“乖乖跟上走吧。”
见许靖还在犹豫,鳖四恶狠狠地道:“怎么,不想走?别惹我不高兴,要不绑了牵上走。”
许靖不敢分辨,忙道:“别……别,我走……我这就走。”
出了通明殿,笨三、鳖四二人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死死地跟定许靖,不离半步。许靖无计可施,只得乖乖紧随二人行进。出的山门,就见远远走来一伙人,提着灯笼,小声议论着什么。不多时,便与他们碰面,也不搭话,匆匆擦肩而过时,只听其中一人叫道:“兀那不是我家先生?”许靖一听是瑞玉的声音,心知遇上了救兵,忙高声叫道:“瑞玉,快来救我则个。”
“呼啦”一声响,那伙人立时回转身来,将三人围在中间,其中一位大汉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笨三张口结舌,好半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鳖四结结巴巴地将事情原委说个大概,未及说完,脸上早挨了瑞玉一个巴掌,只听他忿忿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连堂堂的文案先生也不识得?还要抓他去做苦力,赶明日告诉郎君,看不打折你们的狗腿。”笨三听了,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拖着哭腔,嘴里呜呜啦啦,不知念叨些啥。还是鳖四知机,“啪啪啪……”一连甩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对那大汉道:“小子有眼不识泰山,万望饶恕则个。”那大汉蹙眉骂道:“别在此丢入现眼,还不快滚。”
笨三、鳖四分明领了圣旨,连声称是,一溜烟跑的无影无踪。
那大汉觑定许靖,十分客气地说:“先生受惊了。”许靖回道:“不敢。”那大汉对众人道:“既然先生回来了,大家伙都散了吧。”众人应声“是。”纷纷四散离去。能大汉瞅着瑞玉道:“好生看顾你家先生,万莫要再走丢了。现在道上不甚太平,没事的话,最好不要乱走。从今下后,好好服侍主人,早点休息去吧。”瑞玉忙不迭点头道:“是、是、是,星爷放心,小的记住了。”那大汉又瞅了许靖一眼,将头点的几点,不再言语,车转身迈开大步,倒背着手径自去了。
待那汉子走远,许靖那颗“咚咚”狂跳的心总算安静下来,小声问瑞玉道:“兀那汉子是谁?刚才黑乎乎的虽说看不清面容,总觉得他那双眸子透着一股阴冷的煞气,比刀子还要锋利,令人浑身泛起鸡皮疙瘩,真真是不寒而栗。”瑞玉将食指搭在唇边,“吁”了一声,压低声音说:“先生,小声些,切莫教他听见。今后千万不要招惹他,也不要在背后说他,那人贼着哩。我只知道他尊称‘南星君’,肯定不是真名实姓。平时极少言语,但威信奇高,就连‘七煞星’那等不要命的狠角色,在他面前就跟老鼠见猫一般,大气都不吭一声,城府深着呢。”许靖叹口气道:“果如仁兄所言,山上真是藏龙卧虎,不容小觑。”瑞玉道:“操那些闲心干嘛,管他是龙是虎,只要不招惹他,又能奈我何?你这大半天不见踪影,走时招呼也不打一声,寻也没处寻,把人着实急死了。看看天快黑了,没奈何只得禀告玉面郎君,他便着南星君带人四下寻找,却不想在此碰上。要不是小子眼尖,早教那两个王八犊子送到劳工营了。好我的先生哩,没来由你干嘛去招惹那对活宝?”
许靖苦笑一声,就要把此次仙人崖奇遇合盘托出,猛省起蓟子训临别嘱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便说自己因不胜酒力,焦渴难耐,便寻思着前往妙台喝水,不承想被山风一激,醉倒在山洼里,昏昏睡去,睁眼时天已擦黑,以及回到通明殿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对瑞玉表说一遍,惹的瑞玉忍俊不禁,时不时“嘿嘿”偷笑几声。就这样,二人边说边行,不知不觉间回到“怡心阁”。瑞玉已将床帐铺好,道声“早歇”,便回到偏室自梦周公去了。许靖躺在床上,思想此番遭际,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听着隔壁传来的呼噜声及梦呓语,知瑞玉已睡得死沉,便披衣起床,点上蜡烛,打开锦囊,轻轻地往桌上一抖,滚出三个盘香,做工精细,细若灯芯,均有铜钱般大小,散发幽幽异香;再一抖,袋口便露出一角折叠着的桑皮纸,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慢慢打开,就着烛光细看,正是那“袖撒纸虎咒”法诀,只见上面写道:
咒语:(这里略去不题)。
法物:青壮逝者遮面纸剪就的老虎五只,老虎尿脬上毫毛一撮。
修法:夜半子时,孤身在荒山僻处,一里内无生人气息的地方踏星步斗,左手雷印,右手剑诀,默诵七遍,诵够四十九遍(连续七天风雨无阻),术成。
功用:术成后,倘若遇到危险,默念咒语一遍,将藏有法物的袖管一抖,身边就有猛虎现身。连抖五次,便有五只猛虎不离施法者左右,可为自己壮胆,亦能吓退贼寇。
收法:危险消除,将藏法物的袖管轻飏,喝声“山王速速归位。”猛虎即便消失不见。
禁忌:一、熟记于心后即刻焚烧,不可入他人眼目,以免泄漏天机。二、非至危机时刻,不可轻用。
看完法诀,许靖寻思道:想那蓟子训已是神仙中人,今传此术,料想日后必有大用,我宜用心修练成功,方不负他一片苦心。遂打开竹箱,找出针线,将那法物用细绢包好,缝缀于右袖管内,便在灯下默诵咒语。他乃饱学之士,不一会将其读的滚瓜烂熟。又闭目背诵几遍,确信一字不漏地熟记于心后,便将桑皮纸就着烛火点燃,置于香炉内,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却才将信香贴身藏好,轻轻打开房门,在廊檐边抬首细观天空星月位置,已是子亥交会时刻,山寨内一片沉寂,就连那些虫蛙鸟兽也停止甛噪,空山寂寂,微风无声,就连那黑魆魆的崇山峻岭也仿佛进入沉睡之中……
许靖暗自叫声“天助我也!”便轻轻带上房门,就着郎朗星月之光,悄无声息地蛰出后角门,朝峰岭背阴无人处行去。虽是黑夜,幸好有条小路,乃山上火工道人打柴所开,积年累月践踏,地面杂草稀疏,依稀显显路迹,倒也不甚难走。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一面绝壁,再无去路,分明到了尽头。他估摸着离山寨少说些也有五里之遥,附近绝无生人气息,正是度法的好地方,便立住脚跟,依法修持,踏星步斗,掐诀念咒,一口气念完七遍咒语,却才悄悄折身而返。回到住处,那瑞玉睡得跟死猪似的,他轻呼几声,不见响声,又不放心地近前推了一把,亦未醒转,以手加额,叫声“惭愧。”这才折回自己房间,匆匆钻进被窝,片刻便进入甜美的梦乡。
也是皇天开眼,连着几日,皆为上好晴天,故此没费多大周折,许靖便完成法术度练。当最后一夜念完第七遍时,许靖感到浑身燥热难耐,忍不住将袍袖一挥,只觉眼前一花,凝神细看,就见不远处立着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摇头摆尾,龇牙咧嘴,目光如炬,口似血盆,十分骇人,着实将他吓了一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屏声敛息地观瞧半晌,那大虫只在四周逡巡,对他并无半点恶意,像只宠物一般,猛然醒悟,知道自己术法已成,便大着胆子收法,那大虫即刻凭空消失,不见影踪。此番际遇,犹如梦中,硬生生将一个文弱书生变成神秘的江湖术士,高兴的他心花怒放,手舞足蹈,抓耳挠腮,丑态百出……真乃是:
辨不清东南西北,
怎识的天高地厚。
喜悠悠脱胎换骨,
乐淘淘再世为人。
一霎时云里雾里,
早忘却凡尘俗务。
猛然间心田空灵,
分明似立地神仙。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时闻!
有活则长,无话则短。闷热难耐的酷暑随着初秋的到来而慢慢消减。一进七月,躲在龙洞假做闭关实则避暑的张道岭终于露脸,被教众十分隆重地迎回通明殿后的凌霄阁,平静了两月之久的鸡峰山开始又热闹起来。许靖暗中发现,近日来客甚多,十有八九是生面孔,且来去匆匆,不拘言笑,就像讨到将令一般,严肃慎重。询问瑞玉,一不知其所以然,只觉着气氛紧张,与往年大不相同。私下里问玉面郎君,只是含含糊糊地告诉他,可能最近山上要有大事,再三嘱咐他凡事小心为妙,切莫唐突,待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七月初三清晨,许靖正用早饭,忽闻山上钟鼓齐鸣,杂以阵阵号角之声,心中诧异,端上饭碗出门观瞧,就见瑞玉匆匆跑来,离大老远便气喘吁吁地高声叫道:“真人法旨,着先生速去通明殿,有机密事要办。”许靖吃了一惊,即忙放下饭碗,迎上前去,小声问道:“什么大事,如此着急?”瑞玉道:“我这个跑腿的下人那里知晓,你去就明白了。”许靖道:“那就一同前往罢。”瑞玉眨巴着眼睛道:“先生真是高看我了。那等场面,岂有我的位置?我只负责将话不要传错就功德圆满了。”说完便一路小跑着又给别人传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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