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继位是个大事,便是乡野农妇也会关注,楚沁就算上辈子活得再糊涂也记得当今圣上离世时年过六十了。
现如今皇帝才四十多岁,距离驾崩理当还有十几二十年。若说这会儿就病重到需要太子监国,她觉得不大对劲。
不过这不是她现下能操心的事情,哪怕是裴砚现在也没资格面圣,圣体安康与否他们都只能瞧着。
是以在不必参宴这件事上,最让他们头疼的反倒是“合家团聚”。
若按着原本的打算,楚沁随裴砚入宫参宴,这除夕就在宫里过了。但现在宫宴取消,他们就势必要回国公府过年,不然免不了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
楚沁想到上辈子每逢过年的种种“逆来顺受”心里就累,连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裴砚看出她的情绪,环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温声宽慰她:“别怕,我这个嫡母最是好面子的。除夕全家都在,这又正好是我初露头角的一年,她不会在这时候给我们使袢子。”
楚沁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眉头舒展了些:“也是。”语毕顿声,转而又问他,“年初二还要回门,你……”她不确信地打量他两眼,“你得空么?”
这是她,脸上没什么情绪,一众御前宫人都不敢吭声地侍立着,连御前掌事的梁玉才都只敢偶尔抬一下眼皮瞧瞧圣上的脸色。
子时过去两刻,皇帝终于放下最后一本奏章,阖上眼睛,疲惫地靠向椅背。
梁玉才见状赶忙上前,抬手为他揉起了太阳穴。思虑了再三,梁玉才道:“奴听闻,诸位大人近来对太子殿下赞誉颇多。”
“是啊。”皇帝说着,却是一声喟叹,“你瞧瞧这些奏章,但凡他批过的,朕都挑不出错来。这孩子本事是有的,就是……”
他摇摇头,忍下了后半句话。
“就是心眼太好。”
若只作为一个人来说,心眼好固然是好事,他这个嫡子事事坦荡又仁善谦和,称得上一声君子。
可作为储君,他不得不担心若太子来日以这样的性子继位要出乱子。
这份担忧其实已在他心中存在了数年,所以本朝虽惯以嫡子为储,他也直至去年才下旨立卫凌为储君;所以他一度扶持长子励王,甚至让朝臣都觉得他对励王心存偏袒。
这一切,都并非因为他在储君人选上有所动摇。他其实从未动摇过立嫡的心思,只是想用这些办法逼一逼卫凌,让他放下几分危险的仁善,让他能像一个帝王一样,在必要的时候杀伐果决。
只可惜数年的努力好似都没什么用。卫凌如今治国理政已是一把好手,但在为人处世上,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仁善之至”。
皇帝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梁玉才忖度半晌,又说:“京中卫戍的事,陛下昨日才刚下旨,又正好碰上除夕。或许再过两日,太子殿下便要上疏了呢?”
皇帝无声地听罢,一声苦笑:“你这是在哄朕。”
梁玉才连忙低头:“奴不敢。”
皇帝又一声喟:“但愿吧。”
长秋宫,太子陪母亲一同过了子时,到了新年。母子两个和和气气地又说了半晌的话,皇后几度欲言又止之后,终于还是提起:“本宫听说……陛下昨日下旨,将京中卫戍的事情交给了励王?”
太子眼底微微一沉,颔首:“确有此事。”
皇后黛眉蹙起:“陛下近来病重,谁都不想见,一个人闷着不免胡思乱想。可你听母后一句劝,这样的事,你还是该劝他的,你不要以为自己当了太子便高枕无忧,励王是个有野心的,像京中卫戍这样的大事,万不可落到他手里。”
太子沉默不语,皇后等了一等,就露出了急色:“你究竟什么主意,你说句话。”
“母后。”太子沉叹,“儿臣也知此事非同小可,若出在平日,儿臣必要晓以利弊力劝父皇收回成命。可现下……”太子摇摇头,“不瞒母后,儿臣昨日便写罢了奏章,只是思虑再三,还是没有递上去。”
皇后怔然:“为何?”
太子垂首:“儿臣问过太医父皇的病情,太医说,父皇原本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如今突然抱恙非同小可。若能撑得过去,日后再调养得宜,多半也不会落下什么病根;但若稍有什么不妥……只怕会酿成大祸。”
“适才母后也说,父皇近来难免胡思乱想。这样的时候,若让父皇察觉儿臣与大哥之间生了嫌隙,父皇只怕更不能安心养病,一旦惹出乱子,母后以为如何?”
皇后心底暗惊,她自知太子口中的“乱子”指的是什么。虽然眼下正值太平盛世,但若天下突然易主,总归不是好事。
心惊之后,她却摇头:“你难道就没想过,万一你父皇终是没熬过去,京中卫戍却在励王手里,你当如何自处?”
若励王没有野心,亦或当真与太子手足情深。那弟弟当皇帝、哥哥身为亲王执掌京中卫戍,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可现下显然不是那样。
皇后语重心长:“你要知道,你不仅是你父皇的儿子,更是大晟的太子。”
太子眸光闪烁,一时矛盾、茫然翻涌其中,沉吟了半晌才说:“儿臣有时想不明白,儿臣首先是太子,还是父皇的儿子?”
皇后被问得一愣。
太子又道:“亦或者……在母后眼里,母后首先是父皇的妻子,还是大晟的皇后?”
“……我是你父皇的妻子。”皇后哑音。一边答了话,一边有些恍惚。
她忽而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诡异地在想,自己和皇帝的伉俪情深是不是错了。
如今的皇帝拢共有五子三女,其中只皇长子、皇次子与大公主是妃妾所生,因为那时皇帝尚是皇子,并未娶她过门,但天家又惯有先给皇子挑选侧妃的规矩,便先这样有了两个侧妃与三个孩子。
可后来有了她,后面的三子二女就都是她生的。二十多年来,皇帝对她称得上一心一意,虽然也有后宫,但那些后宫不过是按规制选了放在那里,以免朝臣说她这个皇后不称职的,实际上皇帝连见都懒得去见以免。
所以她膝下的孩子,无一不是在父母的疼爱里长大。他们也因此都变得很优秀,不仅书读得好,性子也好,每个人都包容、善良、得体、豁达,长成了在被万般美好浇灌之后应有的模样。
她与皇帝每每说起此事总觉得骄傲,觉得自己是很称职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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