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颖盯着旅馆对面的废墟时。 宋宁也盯着死气沉沉的旅馆。 旅馆一直没有亮过灯,和他身处的废墟一样,死了很久毫无生气的样子。 他知道刘皓天在两天前进了旅馆里。 盯着旅馆,他想起了末世之前的日子。 末世之前,刘皓天的父亲刘伟业,正是他的导师。 刘伟业是他的导师,在宋宁看来,是他倒霉至极。 经常是他还没有下课,刘伟业的信息就过来了,让他下课后去干洗店里拿师母干洗的皮包。 看起来是桩小事,但每天他的时间,要被若干个小事所侵占。 “你去查个快递,怎么寄过去几天了还停留在半路。” “皓天的数学成绩最近有所下降,这几天抽时间给皓天补一补。” “下课后去药店买些药送过来,先去你师母那里取社保卡。” “订去天津的,后天的高铁票。” “傍晚去刘皓天奶奶家里送两箱纯净水,已经断水一天了。” “惠家美食城停业了,现在正在办理退卡,下课后抓紧时间去退一下,不然充值就打水漂了。” 所有的使唤,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似乎是他欠了刘伟业一家的。 此时透支他的精力来偿还。 公众看来,刘伟业是备受尊敬的导师,深厚的学术造诣和严谨的教学态度广受赞誉。 然而,学术的光环之下,却隐藏着这样的压榨与吸血。 宋宁第一次被使唤,是刘伟业让他去一家书店,取几本订购的书回来。 这是刘伟业家庭方面的日常琐事,不该他来做,他以为只是导师偶尔的需要,于是欣然接受。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使唤越来越频繁。 从打扫办公室到整理书籍,从跑腿买饭到修理家中电器,刘伟业似乎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将家务事交予他来处理。 宋宁心中有所不满,但无力抗争,只有默默承受。 后来,越发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被导师的家务琐事所占据,甚至影响了自己的学习和研究进度。 还有,一些违规违法的事。 刘伟业带着他的得意弟子去国外参加学术会议时。 他在宿舍的电脑前制作假材料,第二天带着黑眼圈去找领导签字报销。 学校自有资金的课题管理最为松散,没有审核部门来查这些是不是伪造材料。 遇到领导那里没能通过的报销申请,刘伟业会劈头盖脸将他骂一顿,又把资料袋砸在宋宁的脸上。 那时宋宁感觉他的世界在这一瞬间被砸碎了。 当天晚上,宋宁去帮刘伟业去辅导班接孩子,他的眼角是青的, 皓天看见,没问,似乎已经熟悉这种情况。 “我饿了,我去肯德基吃点再回去。”皓天像叮嘱他的保姆一样。 “家里做好了饭。”宋宁回答。 “不想吃家里的,不好吃。”皓天皱起鼻子。 宋宁无奈,他打电话向师母请示。 “这孩子真是,可既然他想吃,就让他吃吧。你先点,回头我把钱转给你。” 宋宁给皓天点好了餐,这餐费自然也是他出。 和之前一样,‘回头把钱转给你’这件事,师母果然又‘忘了’。 皓天大口小口的吃着,宋宁坐在门口的电动车上等皓天吃好出来。 天气阴沉沉的,宋宁想起了老家的奶奶。 他是奶奶带大的孩子,他大学毕业那会儿,奶奶觉得她熬到头了,有了出息的孙子要回老家了,到时找个好工作,她能天天看见心爱的小孙孙了。 宋宁却又接着读研。 奶奶既开心又失望。 说她的眼睛已经失明了,等宋宁过几年读研毕业回来,可能那时她的眼睛就已经全盲,看不见宋宁的样子了。 皓天吃着肯德基的时候,奶奶大概在家里收玉米,老家的玉米成熟了,但他没有时间回去帮奶奶收玉米。 半盲的奶奶,就在这种蒸人的天气里一个人收着地里的玉米。 宋宁一阵心酸。 他看见了学术圈里的肮脏与谄媚。 刘伟业最得意的弟子。是市秘书长的儿子。 风光无限,从来就不属于底层人家向上努力而生的孩子。 深夜是宋宁沮丧的浓度最高的时候,他自残过、也去过天台,想一了百了,但他怕他的死亡会让奶奶哭瞎另外一只眼。 他自行前往医院做过精神检查,和他意料的一样,重度抑郁+重度焦虑”。 他带回一袋子药物,可他明白,药物不能解决根本。 根本在他回去即将面对的。 他也有所不甘,苦读至今,不是为了沦为免费的劳力与保姆。 他决定为自己抗争一次。 将皓天送回家的时候,刘伟业也在,宋宁表示自己最近很尽快,而繁琐的家务事对他造成困扰,希望能够理解并尊重他的个人时间和学术追求。 刘伟业一愣,随即露出了笑容,他承诺会减少他对宋宁个人时间的占用。 但仅仅两天之后。 宋宁被叫到师母开的种子公司里进行谈话。 师母说宋宁太让刘伟业失望,成绩好是没有用的,能在人世立足,情商要比成绩更重要。 师母是微笑着的,宋宁很少见师母本脸的样子。 但这种笑很可怕,它瞬间瓦解了宋宁的反抗意志。 师母又交给宋宁一个任务。 皓天学校组织游学,她不放心,想让宋宁跟着一起去,在外能够照顾一点,就两天时间。 就两天时间? 可他申请的项目资金报告被退回需要修改,这两天不能再次提交的话,这次申请就彻底无望了。 皓天都读初一了,但师母还是把他看作一个时时需要人来照顾的小孩。 宋宁心中涌起一股无奈和愤怒,但他知道反抗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 他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当天晚上,他又去了天台,这一次他又感觉到,死不是难事,但他的死会给奶奶造成伤害。 他沉重地从天台走下来,像个人形机器,没有情感,但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步步走向深渊。 两天之后,他对刘伟业的恨到达一个高度。 皓天外出游学当天,宋宁接到父亲电话。 奶奶生病了,高烧,咳血,发烧迷糊的时候嘴里喊着宋宁的名字。 接到电话,宋宁想立即回家去医院看望奶奶。 刘伟业不准许,要求宋宁在校修改申请报告。 但在这之前,他要陪同皓天一起完成游学。 至于不合格的申请报告,到时他可以帮着看看,尽力帮他争取成功。 陪伴皓天游学的两天里,宋宁尽心尽力地照顾皓天,他仿佛皓天的贴身保姆。 然而,宋宁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挣扎却无人知晓。 每当皓天在游学活动中欢声笑语时,宋宁只能强颜欢笑,他收到父亲的信息,奶奶已经昏迷不醒。 两天结束,宋宁回校的路上,他又收到刘伟业的信息。 刘伟业又给他安排了一项新的任务——修改报告的事先放放,他要去外地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在这之前,宋宁要先替他收集一些最新的研究资料。 看到信息,宋宁的耐心到了极限。 再这样下去,他的生涯将会被彻底摧毁。 同时,他又收到父亲的信息。 奶奶去世了,因为造成死亡的病因不明,父亲要求宋宁先不要回家。 宋宁哪能不回家呢,那可是把他带大的奶奶,就算是有传染病,他也要回去送奶奶入葬。 刘伟业依然不批准,他还苦口婆心劝宋宁。 死去的已经死去了,还是活着的人重要。 再说了,现在某种不明疾病爆发 再说了,现在一种不明原因的疾病突然爆发,大家都避之不及,你怎么还能回去呢。 宋宁感到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绑在了刘伟业这艘下不来的船上,上下都是死,无法逃脱。 回到学校,宋宁开始整理刘伟业要求的学术资料。 因为不明病症的蔓延,刘伟业的学术研讨会也无限期延迟。 但刘伟业还是要求宋宁完成资料整理任务。 学校已经采取了封闭管理,学生们被要求尽量留在宿舍,避免不必要的外出。 无论封闭还是开放,对宋宁来说没什么两样。 宋宁在宿舍里埋头苦干,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完成任务,否则刘伟业又会找到新的借口来拖延他的研究进展。 夜深人静,电脑屏幕的蓝光映照着他疲惫的脸庞。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他想起了奶奶,在这个世界上给予他温暖和力量的老人,如今却只能在梦中相见。 宋宁的内心深处,一股愤怒的火焰在燃烧。 他坐在电脑前,手指机械地敲击着键盘,但他的思绪却飘得很远。他想奶奶,想起了那个温暖的家,想起了自己曾经对未来的憧憬。 仇恨之火一旦点燃,就很难熄灭了。 校园里有一只狗,黑白色,校名花花,学生们都很喜欢花花,买些狗粮或者零食喂花花,所以虽然是流浪狗,但花花被学生们呵护的不错。 宋宁很忙,但他喜欢动物,尤其是性格温顺的花花。 他经常买些火腿肠给花花带去,因此花花和他感情特别好,每次听见他的脚步声,都会早早地摇着尾巴迎上去。 但封校期间,一向不喜欢校园里有流浪狗存在的刘伟业,借着狗有可能传播疫情为借口,又给后勤处施加了一些压力,后勤处派工作人员将花花给捕杀了。 宋宁知道刘伟业的心思,他听见刘伟业不止一次说过,花花在他汽车的轮胎上尿了尿,所以必须处理花花,这次,疫情是他最好的借口。 打着为大家好的借口,满足私人的恶与欲,宋宁对刘伟业的厌恶达到了极点。 宋宁和其他个同学一起将花花埋在校园的灌木丛里。 买给花花的火腿肠,还没来得及给花花送去,花花就死于棍棒之下。 宋宁把火腿肠葬在了花花小小的坟墓里。 没等找到疫病的源头和治疗方法,人们不断的死去,恐慌蔓延开来,恐慌比疫病更可怕,它让人心变得自私与残忍。 刘伟业到底人脉广博,他似乎总能掌握最新的信息。 疫情蔓延的紧张氛围中,他依然能够为自己的利益而行动。 他开始着手囤积食物,在食物进行限量供应之前,他就完成了大量的囤积与储备,他甚至利用自己的关系,从外地调运了一批稀缺的医疗物资,转手高价出售,赚取了巨额利润。 这个过程中,刘伟业又要求宋宁充当他的司机与搬运工等等的劳力活。 宋宁对此感到无比愤怒,他看到刘伟业在灾难面前的冷漠和贪婪,心中对这个人的厌恶愈发强烈。 与此同时,刘伟业似乎也察觉到了宋宁的变化。他开始对宋宁更加留心,甚至有些警惕。 刘伟业知道,宋宁是个聪明人,一旦让他找到机会,可能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一次,宋宁将部分物资在刘伟业没同意的情况下,送到急需救助的同学家里之时,刘伟业打电话将宋宁骂得狗血喷头。 宋宁在电话里和刘伟业吵了起来,几年来的委屈与压抑终于爆发出来。 宋宁将刘伟业贪污与压榨学生的行为写成报告提交给学校管理层,但结果却出乎意料地石沉大海。 疫病下社会原有的秩序正在加速崩塌。 加快崩溃的社会,没有人会关心宋宁所承受的委屈和痛苦。 他的感受被忽视,没有去理解他的困境,也没有一丝温暖和安慰给予他。 就算没有疫病这种因素,宋宁也未必能够成功,要知道,刘伟业在学校的势力根深蒂固,他的关系网错综复杂,让宋宁的报告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宋宁回到老家,因为他的父母也病倒了。 药物开始短缺,宋宁知道刘伟业那里有他需要的药,他把最后的希望放在刘伟业那里,他让刘伟业使唤了这么多年,一瓶药的面子总是有的吧? 但他失望了,刘伟业拒绝了他,说他那里也没药了。 可宋宁最清楚,刘伟业采购来的药,都是用面包车来装车的。 “你不要总是提出非分的要求。就你这人品,还想拿毕业证吗?”刘伟业恐吓宋宁。 “不需要了。”宋宁轻轻说道,他挂了电话。 他的语气像极了师母,平静里透着吃人不吐渣滓的阴狠与冷漠。 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宋宁的父母先后去世,他们嘴里的黑血,是宋宁一辈子忘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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