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良理解大舅的这种心情。 这时的陪伴反而是打扰,徐子良从大舅的身边离开,院子里,徐子良四下张望,看看有什么活需要他来做。 世界的秩序已乱,但活着的人,生活总要继续。 院子里有落叶,徐子良从墙根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打扫院子,扫到石榴树下,石榴已经有徐子良的拳头那么大了,舅妈家的石榴品种好,每到中秋前,舅妈都会给每家亲戚送一篮子她种的石榴,想到今年再也吃不到舅妈送的石榴了,徐子良又是一阵唏嘘,停顿片刻,徐子良又接着扫,直到院子里一片落叶都没有。 玉米已经剥完了。 大舅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回到了屋子时,他重新在床上躺下来,剥玉米这种平时在他这里算是轻松的活,这时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徐子良轻轻走到大舅的身边,屋子里没开灯,但能看见大舅背对着徐子良,大概在默默流泪,徐子良像照顾孩子一般在大舅的肚子上盖上毛巾被。 回到大舅隔壁的房间,徐子良在床上侧身躺下,凝视着月光明亮的窗外,月光还是那么美,身上巨大压力在一点点减轻,月光很治愈身心,徐子良觉得轻松了许多。 轻轻,长长舒出一口气,徐子良闭上眼睛准备睡觉。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睡了一个完整的觉,梦里,玉米成熟了,徐子良在玉米地里行走,玉米成熟的气息像是一种召唤,来收获吧,就现在。 梦里也是有气息的。 现实中收获的季节,收获是喜悦,辛苦也是非常的辛苦。那时每到玉米成熟的季节徐子良都要头疼,不回家帮忙不好,父亲会埋怨他,回家帮忙了,那几天的辛苦都能让人脱一层皮。 这次梦里徐子良却无比开心,看着比他个头都要高的玉米杆上结着个头饱满的玉米,微风从玉米杆的叶子上吹过,就像收获的颂歌,徐子良的笑和老农民的笑一模一样,笑的眼角都露了了深深的褶子。 幸福的梦总是很短,很快徐子良就不笑了,他感觉出一点不对劲,这不是他家种的玉米品种,那玉米田真正的主人呢?徐子良想到了大舅和舅妈,想起舅妈已经不在了。 不妙感让他心头发堵。 从梦里惊醒时,天色刚刚破晓。 大舅这一夜不知道睡得怎样,徐子良想,但应该好不到哪里去。 大舅起床时间一向很早,凌晨五六点。想到这里,徐子良决定先去看看大舅,再去给大舅做早餐。 大舅又不在他的房间里,毛巾被的整整齐齐。 所有的房间都没有大舅。 院子里也没有,棚子下面也没有,剥好的玉米,分别收在几个竹筐里,一切都是日子的模样。 徐子良看见了虚掩的院门,他向大门外跑去。 他猜想,大舅外出,去的第一个地方应该是舅妈的坟地。 可是大舅并不在那里,也没有大舅去过的痕迹,徐子良向四周张望,没有一个人影,这几天生病的人越来越多,生病的与没有生病的都躲在家里。 哭声在黎明的薄雾里缥缈地传来。 哭声让徐子良浑身充满了寒意,他不禁地打了一个哆嗦。 水果和蔬菜都出了严重的无解的问题,庄稼还好,田里的庄稼看上去仍在茁壮成长,不过用不了多久,徐子良就会认识到,这也是暂时的。 徐子良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那口竖井上,大舅用来储藏红薯的干井。 有个感觉告诉徐子良,大舅和那里有些必然的联系。 徐子良向竖井走去,每走一步,徐子良都能感觉到自己在艰难的呼吸,那种感觉又来了,就像白日里的梦魇,不知道什么时候,徐子良的喉咙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掐住,这手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向徐子良伸来,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深夜,有时在徐子良的睡梦里。 徐子良快要喘不过来气,脑子也一片混沌,发白的,迷雾一样的混沌。 竖井的井盖打开了,并且虚掩一半,很可能是大舅进入竖井之后又将井盖盖到了一半,他接连多日没有好好吃过饭,所以没有体力将井盖全部盖上了吧。 徐子良将井盖搬到一旁,顺着井沿的钢筋焊成的扶手向井下爬去。 竖井里混合着井底的土壤与植物的气息,被封存的,众多的气息,但和新鲜没有一点关系。 徐子良掏出手机,打开照明,向竖井下方照了照,井很深,看不见底,徐子良将手机揣进裤兜里继续向下行。 想了想,徐子良又停下来给大舅打了一个电话。 像他所预料的那样,大舅没接电话,徐子良也没听见电话的响声。 对大舅来说,舅妈一走,手机就完全没有用处了。 大舅和舅妈又没有孩子,舅妈不能生育,正因如此,大舅才更加怜惜舅妈。舅妈走后,大舅再也没有和外界联系的欲望,这几天,他的手机一直放在堂屋的桌子上,还是徐子良帮他把手机充满了电。 徐子良突然觉得大舅有一点自私,大舅的世界里,只有舅妈一个人。 大舅的手机,这会儿可能还放在堂屋的餐桌上。 感觉快要下到底的时候,徐子良又掏出手机照了照,井壁处隐隐能够看见坐着一个人,好像是大舅,徐子良看见大舅那乱蓬蓬的,好多日没有打理过的头发。 徐子良的心中既充满了恐惧又带着一丝期望,他希望大舅只是来到这里查看与休息。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继续向下爬去。 终于爬到了井底,是大舅,大舅仍然坐在那里,双眼空洞,看上去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徐子良的喉咙突然变得干燥,他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一幕。他声音颤抖,一遍一遍呼唤着大舅,但大舅却没有任何反应。 徐子良靠近大舅,他看见大舅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那是一种解脱的微笑。 可大舅的面色,让徐子良身上涌起一种乱针扎过一样的刺痛。 才短短的几个小时,大舅的五官渗出血来,因为皮下出血,他的皮肤发黑,和舅妈走之前的症状一样,出血令他面目全非。 大舅已经气息全无,他的怀里抱着几只红薯,留在井底的薯种。 而薯种已经黑腐,散发着腐败的酸味,不仅这两只红薯,整个井底都是这种酸味。 徐子良差点呕吐出来。 于是开始剧烈的呕吐,眼睛鼻涕什么的全都随之而来,等呕吐终于止住,徐子良抹去眼里的涕泪混合物,徐子良又看向大舅,大舅很安静,徐子良突然就平静下来,大舅一定是带着他的薯种去见到他最想见的人吧。 很可能,大舅并不是被这病毒夺去生命的,他是怀着对舅妈的怀念,主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命运拿走他的生命之前,这个世界没有了舅妈,就没有了光和爱,活着也没有了任何意义,追随与离开,对大舅才意味着新生。 徐子良拉了拉大舅的手,这双一生与土地打交道的手,还是那么粗糙,那么熟悉,从徐子良刚记事的时候起,大舅就是这样的一双手,现在还是,在一个徐子良现在还不能抵达的世界里,大舅还会带着他的那双手和舅妈并肩劳动吧。 平时徐子良是一个不相信来生与鬼神的人,可这时徐子良很相信, 选择相信,可以让徐子良感觉到生命还是有意义的。 手机的电即将用光,徐子良开始向井上爬去,回到竖井上,徐子良用手机的相机检查了自己,嘴唇是正常的颜色,虽然因为缺水而有些脱皮,但只是疲惫,没有被疫病所染指。 但徐子良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和大舅与舅妈共同经历这么多,病毒早就在他的身上潜伏了,对此他丝毫不抱有侥幸的心态和想法。 到来是必然的,或早或晚。 徐子良想找邻居寻求帮助,他要把大舅从井底背上来,把他葬在舅妈的身边,葬在他们劳作一生的田地里。 远处的哭声绕耳,徐子良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想起上学那会儿所学的曹植的《说疫气》-------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 现在也是。 打开门,徐子良倒吸一口冷气,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好几个人,眼鼻流着黑色的血,见徐子良开门,其中一个想开口说话,可他一张嘴,一股黑色的血流从他的嘴里淌出来,黑血一直流到他的胸口,又顺着胸口大滴大滴滴落在他的脚下。 没过多久,他们几个人的脚下就一滩黑色的血,散发着腐烂果子的酸腐味。 胆子再大,徐子良还是被吓坏了,他大叫一声。 然后醒来。 开门受惊吓是一个梦,这个梦经常出现在徐子良的梦里,折磨着他,让他更加消瘦不成人形。 徐子良还是独自住在大舅家里。 日子每一天都在闷声不响中度过,有时徐子良感觉自己活得就像一块能呼吸的石头,一动不动,转眼就是一整天。 或者躺在床上,注视着床头前大舅和舅妈的相片,不同时期的,从年轻,到中年,年轻时照片多一些,可见那时还是爱照相的,年龄越大,就不怎么喜欢拍照了,这几年更是没有一张相片。 徐子良看见舅妈年轻时的样子就透露着贤惠,短短的黑发,朴实的笑,耳边的短发挂在耳后,耳垂上坠着金耳环,环形的,徐子良很熟悉,舅妈戴了一辈子,就在舅妈下葬时,大舅还用面巾纸将舅妈耳朵上的金耳环擦亮,舅妈临终前吐出的血流在耳环上,耳环结着黑色的血痂。 爱干净的舅妈,虽然去了另一个世界,但耳朵上结着血痂的耳环,还是会让她灵魂不安的吧。 看着默默擦着耳环的大舅,徐子良心想。 大舅年轻时的样子像个书生,爱穿白衬衣,虽然做的是种地的活,但他喜欢穿白衬衣,并且将衬衣袖子高高挽起,那样子更显得精神。 那时的大舅和舅妈,朝气蓬勃,就像抽穗的麦子,从头到根都透着旺盛的生命力。 想法独自将大舅从井底背上来之后,徐子良回屋在衣柜里翻找一番,他想找件大舅最喜欢的白衬衣,但一件都没有,徐子良就找了一件浅色的外衣给大舅穿上。 坟茔是大舅和舅妈的新家了。 剩下徐子良一个人,忘了时间,只知道白天与黑夜,不知道是星期几,也不知道是几号,立秋那天天气很热,徐子良觉得夏天到了,等脑子不是那么混沌时,突然想起夏天早已过去。 上次吸烟是在什么时候呢?徐子良想吸烟。但香烟早就没有了。 徐子良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想象自己从衣袋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把衔在嘴上点燃的情景。 香烟点燃,他大大地往胸里吸了口气,胸口饱满起来,也顿时来了精神,接着徐徐地,缓缓地吐出一口烟气,舒坦,当然,这都出自徐子良的想象里。 下雨了,徐子良还是坐在竹椅上,任由雨滴的敲打。 日子被疫病搅得分崩离析,徐子良感觉他已经接近于一具动物骨骸。 现实已经将他折磨到麻痹,接下来呢?怎么办?去哪里呢?或者不想去哪里呢?对此他越发糊涂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与思想不再属于他自己。 淋了一会儿雨,徐子良感觉浑身发冷,再淋下去就得生病,到时得不偿失,徐子良这才懒洋洋地站起身进了屋。 雨细细微微,徐子良躺在床上,支起耳朵才能听得清雨的确在下,世界上有下雨的情况和不下雨的情况,有时究竟哪一种,需要支起耳朵才能知道。 父母那里,自从徐子良放下笋干和木耳那天起,就再也没回去过,父亲开始活得小心谨慎,尽管如此,他还是家里最先感染的那一个,接着是母亲,特殊时期,徐子良的大哥料理了父母的后事,他没让徐子良回去,人多,被感染的可能越大。 噩耗先后被大哥传递给了徐子良,听闻父亲母亲的死讯,徐子良泪如雨下,自责,痛苦,仿徨的情绪交织成绝望压抑的网,徐子良在大舅家里设立了灵堂,找来一瓶酒独自大哭跪拜祭奠。 哭完,喝光了一瓶酒,徐子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他用了一番劲,才从地上爬起来,又像个身体不好的老头子一样行动滞缓的走到水壶边接了水喝。 连绵的噩梦虽然可怕,梦之外的经历才是真实与更加折磨人的,从舅妈离世那天开始,这个世界发生快速与巨大的变化。文明的社会,其实不过一颗螺丝,疫情就像突然砸来的一记锤子,螺丝崩飞,社会就此轰然坍塌。 人类的文明,更像小孩子捏造的,黄土的房子,稍微遇到一点外力就不可阻止的崩塌了。 没有什么能是永恒的,生活从此永远改变。 从大舅一家,到徐子良几乎所有的亲人,离开的离开,远走的远走,突然消失的再也见不到了,连个告别都没有。 大哥也没音信了,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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