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龙潭饭店

“叮！” “叮！” “叮！你已经有五天没有为国杀敌了，士兵！你这样永远都得不到任何荣誉！”令人烦躁的提示音再一次响起，德尔美已经听腻了这样的废话，但她也无可奈何。 穿过堆满袋装大米和过期罐头的走廊，进门来到中央厨房。德尔美重复着几天之中固定的操作：把迪斯科技压缩咖啡机的能量电池换了，这是矢德从轨道上坠毁的迪斯公司货车上捡的，好大一箱子，附带一包高浓缩咖啡豆，超空间服务都注册完了……然后听着大堂里的铃声，准备奶盖机器的材料。咖啡机里咕嘟咕嘟。然后把杯子塞到槽里，等棕色液体装满。咖啡杯子换到奶盖机里预调了参数，无聊透顶。“先打塞西莉亚，或是小风车。”咕吱咕吱，就这么一杯一杯弄下去。德尔美恨不得咖啡机突然炸开，然后把厨房涂满了巧克力。“当啷”听见信号，把热腾腾的东西放在台面上。然后是一句“十五号桌的咖啡好了。”接下来看看面包片…… 矢勤把果酱搬进来，屋里浓烈的咖啡气息让他每天都不得不在此咳嗽几声。“你觉得这样还不错吗，艾玛同学？”他小声说着。 “我恨不得这饭馆倒闭。”德尔美永远会说这一句。 “这是多么不错的生活！” “刷盘子，煮咖啡，以及切卷心菜？” “这就是敌占区你能找到的最好……”矢勤把果酱倒进涂片机里。 “最好的打发时间方式？”德尔美旋转着手柄，让每片面包都涂上果酱。她拿手指蹭了下末端的残留，把那一块果酱连手指一起放进嘴里。 矢勤在厨房另一边开始折腾那台每隔几天坏一次的饮料机。他把一堆色素和香味水倒进漏斗，然后看着它们混合。“我想你会习惯的，你看露琳同学已经习惯了。”德尔美完全不同意，在她看来，自己的人生已经被一大堆面包片，和粘稠稠的树莓果酱包围了。她等着机器自动完成，实在无事可做，趴在柜台上。 自从来到青龙潭菜馆已经有五天了，以至于大伙都变得非常乐观。德尔美真想不到在敌占区还有这种事情。端盘子上菜，给客人递咖啡，就是每一天能做的事情，这就是社区打工人该做的程序。至于帝国军在干什么，没人知道。电视台还在播着看似真实的新闻，至少现在还没有敌人找上门来。要不，就做一个服务生好了？ 露琳从箱子里翻来的女仆装此时起了作用，她别着猫耳朵发卡，空气净化球都不带了。卡芙同学也是穿着那样的衣服，她是环境工程学专业的，因此俩人格外亲近，特别是第二天晚上她们就交换了环保组织成员卡片，德尔美恨得牙痒痒。 离早间点名还有一小段时间，大厅里客人稀稀拉拉的，露琳和卡芙都在给他们送面包片，装在写有“青龙潭欢迎你”的纪念盘子里，这些都是华强大叔从公园管理处仓库里找的，一共五十打，贴着少山先生纪念馆的封条。华强大叔时不时出去找一些破烂，做的事情和矢德做的一样。 厨房里，德尔美不耐烦地把大家的咖啡准备好，莎拉·艾尔温的那份不要奶盖拉花，是最省心的。迪加同学的杯子像个变身器，里面大概装不满别人的一半，咖啡机最后一点残渣快用尽了，那些黑又粘稠的底子全都被她装进了肖特的水壶，只有他一个人用水壶，真是个脑残。矢勤在拿一把帝国军的匕首涂树莓果酱，这把刀是他平生第一次实战的奖励。德尔美双手开弓：一边把所有杯子轻轻推到写着“共和国万岁”的长托盘里——这是华强同志从龙霄区的抵抗组织那边拿敌人换岗情报兑来的，他可是一反常态地冒着生命危险；另一只手则从矢勤那边把涂了黄油和砂糖的面包片码得像一座摩天楼，市里到处可见那种。艾尔尼亚进来在最顶端的面包片上裱花，随后把多余的草莓奶油洒在托盘上。 在饭馆门口，有两座石狮子，东倒西歪，是被一枚航空炸弹吹飞的，本来还应该在管理处大门那边才对。这时，莎拉和肖特正站在石狮子旁边，用它们的大牙来开两瓶激爽牌柠檬汽水，瓶盖弹开在雕像口中打转。这几天她和肖特一直在会议室疯狂开会，体力几近榨干，可也没开出任何有用的结果，肖特的眼睛都肿了，拜德尔美所赐，那些浓烈的咖啡渣让他从未睡着。 矢德还是按着闹表起床，他的闹表比所有人的都晚，可他的时间是最准的。他在厕所里小便，然后猛烈地刷牙，涂满洁面露然后让毛巾机器人给他拍干净。海薇茨则在隔壁女卫生间里照一早上的镜子，好像这世界跟她没了关系。有家不能回的女继承人才是这里最奇怪的人，她这几天一直在胡言乱语，可能过于失望。和艾尔尼亚说一些她家里的故事，然后幻想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恋爱剧。她一直坚持涂自己的口红，喷卡多拉公司限定的香水，然后在冰箱和储藏室找金星酒，就是那种喝七口就能撂倒一头大象的金色烈酒。 于是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咖啡味儿，让汗味、金星酒味、汽水味、果酱味乃至宫爆鸡丁味都黯然失色。就连伟大的暴君，都在一个早上苦苦哀求医生足足二十次让他喝那么一杯。这些迪斯公司特选的佳斯德游轮专用咖啡豆，在那台高科技柜子里烘焙过后，就散发出独特的魔力。在豆子里的糖即将熔化的时候，它们变成了焦糖，这里混合着机器模拟火烤的恰到好处，焦糖的颜色，芳香物质麦芽醇什么的，一点也不输数千年前真的烤制的手艺……在那里面，分子重组，脱水，去掉氨基，互相作用，聚合。庞大而复杂的成分在这里变化着，就像是这座古老而细腻的城市，享受着美好与苦涩并存的滋味。如果这一切都能永远延续，让这香气继续掩盖敌占区这一事实吧。 红、橙、黄、绿各色椅子，几乎组成那条横贯全市上空的彩虹，阿尔巴德社区服务队的全体成员就围坐在那张公园管理处的旧会议桌旁，桌子中心有个洞，跟墙上的一排弹孔里的光线正巧形成对应关系。长圆形的一圈，摆着一排五花八门的咖啡杯，迪加同学的像个变身器，在其中格外突出。此外还有三瓶关口汽水、树莓果酱、热腾腾的黄油奶茶，另外有一摞码成摩天楼形状的烤面包片，市区到处可见的风景，有一颗裱花的树莓布丁，裱花和墙上的写字板内容一样，都是“共和国万岁”这几个字。写字板上的内容都是公园管理处负责人写的，他的尸体陈列在屋中达一年之久，即便清理干净，矢德依然怀疑这间房子能不能吃早点。德尔美那边摆着一大盘机器人送的外卖，全是绿豆卷饼，不加香肠，不加人造肉排，更不刷圆顶温室特产番茄酱。一定要涂上甜面酱，这些酱是矢德从龙霄区的游击队那儿弄到的，同时到手的还有一箱子的激光手枪，不过一直未曾开封…… “吃吧，好好吃点。”莎拉·艾尔温瞅着大伙，德尔美根本不想跟她对眼神。四天之前这个女人还用枪指着自己，现在好像弄得是她自己不乐意接受这种快活的日子。 德尔美她们是从那俩歪倒的石狮子那儿走进饭馆的。公园管理处一向能飘出钞票炖菜的味道，这次里面却没有加任何带有铜臭味儿的货币，而是放了豆瓣酱和姜丝。她一脚踩在那松脱了的门槛上，发出一阵金属变形声，像是有人敲响了祭祀的大钟，很轻松地穿透了整个饭馆。等到穿着服务生衣服的矢德同学走过来，他就大声嚷出来： “诈尸了，诈尸了啊！”他瞪着德尔美的苦瓜脸，一边往厨房那边跑去。 “矢德同学，是你！”德尔美感觉许久未见到一个熟人，刚想冲上去，可她越跑，男生就退得越靠后。“你还活着！” “发生什么了！”这下，矢德、矢勤，华强大叔和迪加同学，卡芙和索菲亚同学都冲出来，把她们团团包围在中间。这可不是饭馆该有的阵仗，但远处座位上的客人好像是看稀松平常的事情，一句话都不说。 “你是谁？”人群中走出一个带着铁面具的女人，但她再怎么掩饰，也挡不住德尔美最熟悉的淡紫色长发，那就是莎拉·艾尔温，舞蹈社团的团长，控制半个高等学院的家伙。 “我还想让你解释呢，莎拉同学。你们这是干什么，来这里实习，抑或是开家同学饭店？”德尔美笑出声。 “不许说那个名字！”矢德此时已经用枪指着她的脑袋。 “喂，你看清楚，我是德尔美·艾玛，是你的同学，是武术社团的成员，你还不把枪放……” “德尔美·艾玛，已经死了！” “这句话有点道理。”德尔美抿嘴一笑。 “所以你到底是谁！”矢德继续用枪靠近她。“假扮成艾玛同学的样子，你是帝国间谍！” “你们至少要相信我的话吧？”海薇茨走上前去，但被华强大叔用拖把拦住。 “你又是谁？”这位光头大叔，穿着一身破旧的猎人皮衣，手里拿着一根电动拖把。 “海薇茨·卡多拉！”她气愤地报上姓名。 “那个人也死了！”矢德再次脱口而出。“你是帝国间谍！” 这场对话已经不太可能像苏干设想的那样发展下去，但苏干保持他独有的沉默。屋里这帮人眼看就要爆发第二场卡布尼战役，彼此盯着对方的眼睛，手指都触碰着武器的保险、吸尘器的按钮、匕首的刀柄，还有咖啡杯的握把。卡芙同学手里的叉子还叉着满满的一排人造烤肉片，迪加同学做出发射光线的手势。德尔美几乎全程忍着自己的笑意，直到铁面具发出了命令。 “检查他们的身份识别信息！” 矢德的兄弟，矢勤，拿着扫描公民信息的小圆盘，先是对准了海薇茨的手环。金色的身份全息卡片弹出来：“海薇茨·卡多拉，共和国公民，等级十。”矢勤不情愿地承认，索菲亚同学的吸尘器便不再对着海薇茨的胸口。 “露琳·卡布尼，环保组织成员。”看到熟悉的带有环保组织标志的身份信息，卡芙同学放下了叉着肉片的叉子，然后赶紧把它们送进嘴里。 “艾尔尼亚·都柏林，种族是……”矢勤还没读出来，就被艾尔尼亚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马上大喊：“没问题！”于是迪加同学才改回正义的伙伴造型。 “马里特纳·布基林斯克，共和国公民。”矢勤吃惊地看着全息身份，然后用手指着肖特。“你父亲不会是那个？” “没错。” “我想这个人也没问题！”矢勤向同伴们汇报，华强大叔马上装出老老实实擦地的样子，越走越远了。 “德尔美·艾玛，等下！”看到蹦出蓝色身份信息，莎拉都掏出枪来对准德尔美。不过她没有想举起双手的意思，满脸都是“你能拿我咋滴”的表情。“为什么你的信息是军队身份？你为什么还有两万的公民点数？军队成员只能杀死敌人获得点数……” “我之前击杀了一个帝国军少校，还有数不清的帝国飞行员，怎么，你们有意见吗？如果有意见，那到底谁是特务呢？”德尔美抓住机会反咬一口。 “我还是不能相信艾玛同学活着。” “就站在你眼前。” “我不信，你和她什么关系？”矢勤也用一支枪对准她。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谁能证明？”卡芙同学也不依不饶。“让社区中心开证明来。” “让他们开证明，写我是我自己，我还活着？”德尔美惊讶地问她。“为什么要开这么愚蠢的信息？” “要不然你怎么证明你是艾玛同学，她早就死了，三年前就死了，全家都被帝国军炸没了。报纸和新闻全登着这些事情。你现在走进来，脸是艾玛同学的脸，声音是她的声音，开口就说你是艾玛同学，谁会相信？”矢德往苏干那边走着。“你必须让社区中心给我们看你还健在的证明！我们才信。” “那如果我父亲还活着，他就能证明了。” “你们全家都是电视播出的死亡了，即便你父亲还活着，你也要证明你爸是你爸！” 接着他把扫描仪往苏干身边贴近，当即响起了警报。 “警告，侦测到纳米攻击型战斗人造人！” 矢德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莎拉阁下，我想这必然存在一些误会。”苏干微微鞠躬。 “你又是谁？”这次所有武器都对准了苏干，德尔美逃过一劫。 苏干看了看远处埋头吃着宫爆鸡丁的几位客人，都没有插手这场争斗的意思。于是客客气气地回答：“我就是联络员s，莎拉阁下，这几位是组织给你们安排的新成员。” “没有紧急事态，你不能来我店里。”莎拉走近一步。 “这就是紧急事态，你必须保护她们。”苏干回答。 “好吧。”铁面具略微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说：“大地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是啊，暴风雨就要来了。”苏干笑着接后半句。 “你俩对什么鬼暗号？”德尔美非常想笑。 莎拉盯着苏干看了几秒钟，把矢德拿枪的那只手按下去。这俩人算是正式拜完把子，不过也没有笑，也没有拥抱，大伙把武器放下，她们便正式走进了饭店。莎拉不喜欢德尔美称呼她的真实姓名，只是用脸上那个铁壳子，唤作铁面具女士。 那实际上还是四百一十年八月十四日的事情，莎拉·艾尔温被莉莉卡同学一脚踹下了办公楼。她当时思维错乱，找不到北，敌人的轰炸机还在头顶上呼啸，卡布尼市区各处还燃烧着烈焰。带不走一分钱，带不走任何一包首饰。帝国军搜查着共和国高层的残余，炸碎的尸骸飘着毒气，学院废墟上苍蝇乱飞，打翻的便当盒发出臭味，食堂天花板被航弹开了四个大洞，广播室还在播放莎拉最后按下的共和国国歌，不过很快便被一群帝国陆战队员拿枪崩飞了扩音喇叭。这时，莎拉还想着从舞蹈社团办公室拿走一些物资，以便回到她在市立小乐园路后面的别墅，但莉莉卡早就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刺绣了月刃和眼球图案的制服，她恶狠狠地攻击莎拉，最后把她从办公室后墙的破口一脚踹了下去，她一瞬间穿过火焰，穿过残骸，穿过师生们的遗体，来到了大礼堂上。 大礼堂上有一只流淌着绿色液体的生物，莎拉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它缓缓流动着，从讲台上一直流下来，穿过座椅，在每个扶手上都留下粘稠的痕迹，像是一坨制作失败的树莓果冻，那也不是错觉，那是真的在卡布尼出现的事情。它翻腾，搅拌，膨胀，乃至扩张；它那黑乎乎的大脑和心脏，在半透明的身躯里清晰异常。那就是黑暗之心，本杰明家族崇拜的，有一整个圆顶温室那么大，随着帝国军的攻击而扩散。卡布尼，也许整个共和国，已经来到了末日。 再等到莎拉醒来，她躺在应急处理队的帐篷里，脸上覆满了药膏和纱布，她烧得像个复仇的恶魔，自此便用铁面具示人。她在那顶破帐篷里躺了四个多月，直到帝国治安官把所有学生都赶出了学院的体育馆。而两枚航空炸弹早就把小乐园路后面的半个街区都轰成了残渣，从这时她便再没家可回。跟剩下的社团成员合计合计，找准了被废弃的公园管理处，开始了他们的炒菜煮咖啡生涯。 “让你们住下也不是不可以。”铁面具的两个澄黄色的瞳孔从黑洞洞的面具窟窿里看着德尔美。 “叫我铁面具，莎拉·艾尔温已经死了。世界上再没这个名字，就算找社区中心也开不出证明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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