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通召见了柳太医,再次确定了柳太医答应暂时留任的意愿,更好奇瀛姝是如何说服了这个一心求去的耿直医官。 太医院的医官们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司空通潜邸时的旧属,这些郡王府的医官,也并不是当时西豫皇朝苟存时由皇帝指派,司空通当时赴藩琅琊郡,其实仅只带着八百府卫,郡王妃虞氏虽然并不是士族门永亲自请去了乾阳殿。 建康宫里的乾阳、昭阳两座殿苑,是瀛姝最为熟悉的地方,她偶尔被召入宫小住时,虽回回奉的都是谢夫人的召令,司空通知道瀛姝入了宫,都会让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女娘到他的乾阳殿玩耍,司空通初与王斓交识时,王岛还是少年,虽被生母放在手心上宠成了宝贝,但因天赋过人,又不乏家学渊源,文采极其徜徉恣肆,司空通当时并没有称帝的野心,对于人生的规划仅是明哲保身,因此很羡慕名士风流,在他看来王岛日后必成名士,虽比王岛年长一大截,却将王岛视为了“楷模”。 他对瀛姝的感情,像极了爱屋及乌。 尤其是当了皇帝之后,司空通不便特意召见王岛时,打听“楷模”的生活趣事,这显得一国之君太猎奇,太不正经了,倒是引导着瀛姝这个晚辈,黄毛小丫头叽叽喳喳说些父母的日常趣味,皇帝陛下听着,也顿觉自己枯躁乏味的生活变得活色生香了。 但今日,皇帝却并不是要为了听王岛和陆氏这双神仙眷侣的内闱之乐,他还是蛮羞愧的,小丫头明明可以在宫外头无忧无虑的生活,是他“顺水推舟”,硬生生把“楷模”的掌上明珠逼索入宫,要是现在还要继续引诱瀛姝大说宫外的生活,这不是往人家心窝窝上扎刀子么,太不厚道了,小丫头如果被气得哭鼻子他该怎么办。 “别行礼别行礼,好好坐着就是。”司空通非但不让瀛姝行礼,还指着个绳床,让瀛姝舒舒服服的垂足坐着。 早就有宦官在高腿长几上摆满了鲜果和糕点,司空通是个非常仁慈的长辈,他半点不在意瀛姝在御前应对时吃吃喝喝:“这个时候召你来乾阳殿,耽搁了你用晚膳,先用些果糕垫垫肚子。” 皇帝虽是一国之君,但行动却不是那么自由,尤其司空通还是个自律的皇帝,若是在乾阳殿摆膳,身边得拥着不少女官和内臣,特别是当他召见个什么人陪膳时,女官、内臣还理当记录下言行,司空通自己是习惯了这些杂七杂八的礼法规束,但瀛姝是不习惯的,司空通深深认为瀛姝在昭阳殿用膳要比在乾阳殿用膳自在多了,小丫头得自在才能吃饱,吃饱了才能长个子。 眼瞅着瀛姝吃了块香喷喷的酸枣糕,司空通才问:“快说说吧,柳太医为何放着医官不当,偏想着去民间当仵作?” 在大豫,虽然人人都离不开疾医,但疾医的身份地位却自来不高,哪怕是成了太医署的医官,成为了疾医中的佼佼者,可身份地位仍然不能和其余朝廷命官相提并论,之于仵作,那就更不可能具备社会地位了,甚至直接被划分成了“贱业”。 “阿伯应当知道的啊,柳太医之女是因凶杀夭折,那时阿伯还未称帝,无法帮助柳太医查明害杀爱女的凶手,柳太医虽然不会抱怨阿伯,可内心却十分惭愧,从那时始,柳太医才对仵验之业产生关注。 事隔多年,虽然柳太医也明白查实案情逮获凶手的机会微乎其微,然而柳太医仍然无法释怀,现如今慢说民间市坊有多少凶案都难以查明真相,哪怕是在宫里,恶鬼案的真凶都仍在继续作恶,柳太医十分怜悯那些遇害的人,虽知道个人之力微乎其微,但要是能够实践这些年来,柳太医颇耗心血写成的《仵验录》确实有助于查凶,那多少能够起到减少命案发生的机率。” “那你是怎么劝说柳太医放弃了抱负,答应继续留在太医署?” “儿可没有劝说柳太医放弃抱负,不过现在恶鬼案没告破,柳太医对于仵验的知识有助于查凶,反过来也能在一定层面上验证柳太医的知识确实有效,柳太医才甘愿协助查凶。且儿还跟柳太医说了,若柳太医能够将他的经验及知识传授予儿,儿许能说服阿伯,阿伯可下令廷尉署将柳太医所作的《作验录》印发推广,要求地方法吏汲取借鉴,岂不比个人之力强大得多,这就更有益于柳太医实现抱负了。” 司空通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被瀛姝一番话单释得明明白白,司空通再一寻思,可不就是入情入理的因果? 他之所以想不通,究其根源,无非是忽略了柳太医心中的憾事,他差点忘了柳太医的女儿夭折的原因,所以不明白柳太医为何好端端的医官不当,非要去做仵作。 “帝休你是如何知道柳太医心中憾事的?” “阿伯知道为柳太医关照的小宫人吧?” “瑞儿么?她能投柳太医的缘,是因与柳太医夭折的女儿肖似。” “瑞儿得了柳太医的关照,她也很懂得投桃报李,因此恳求了儿,让儿帮一把柳太医,劝说阿伯恩许柳太医致仕,瑞儿为了说服我,自然会把柳太医的想法合盘托出,我才知道了这么多的事。” 司空通长叹一声,皇帝实在是太忙了,以至于他明明知道柳太医对瑞儿极其关照,竟忘了把瑞儿干脆调来乾阳殿,瑞儿哪怕是打算自己为柳太医求情,她一个小宫人也没机缘直接求见皇帝,再则,在小宫人看来,皇帝陛下肯定是高高在上的,是君威难测的,除非是乾阳殿的宫人,当值多年,谙熟了他这皇帝实则和颜悦色,否则哪敢烦扰圣驾。 “帝休认为柳太医对于仵验的认知,当真有助于查凶?” 瀛姝很诚恳地重重点头,她觉得对于柳太医的专业必须严肃认真的禀报给皇帝阿伯,兹事体大啊,关系到无数起命案的真相,关系到无数的凶手能否以命相偿,关系到那些被凶杀的死者的公道,关系到那些有可能没有行凶,却被冤枉的无辜人士能否沉冤得雪……柳太医的志向,是一项大事业。 “阿伯,柳太医看过多起恶鬼案的簿录,的确发现了一些新证。建兴二年,恶鬼案首发,死者是被凶手掐死,这是内刑司的仵作的论断,根据簿录记载,死者的脖颈上留下了凶手的指痕,且死者指甲崩裂,指尖有伤,说明凶手行凶时,死者进行了挣扎,柳太医也认可死者的确为掐死,不同于后几起凶案,死者是被刃杀。 柳太医详细察看了簿录,断定凶手惯用的是左手,因此死者右侧脖颈留下的指痕更比脖颈左侧明显,颈骨断裂处的指痕也与凶手的左手拇指符合。 可后几起凶案,包括最近的死者掌娴,根据簿录所载的伤口详情,柳太医断定凶手是右手执刃。” 司空通听懂了瀛姝的阐释,高高抬着眉毛:“因此,第一起命案和后来的几起凶手竟然不是同一个?” “柳太医的确是这样认为的,内刑司的看法,虽然第一个死者是被掐死,后来的死者是被刃杀,却并不能确定凶手不是同一人,凶手极有可能当第一次行凶后改变了作案方式。但作案方式可能改变,一个惯用左手的人,却不大可能改换成右手行凶,柳太医发现的这个细节,儿以为能够证实首个凶案的凶手跟后几起不是同一人。” “可是第一个死者,同样是死于夜间,内刑司后头察明死者是在夜间失踪,那就定是在夜间遇害,更不要说死者被剜目断舌,如果凶手不是同一人,为什么在行凶后,非要模仿之前的凶手,把死者剜目断舌呢?” 关于这个疑点,瀛姝也没有想通。 “阿伯,不知宫里可有地方官衙呈报的命案详录?”瀛姝问。 “当然是有存档的。” “那,不知……” “你们若是想看,可随时调阅,我不是已经赐给了南次令牌么?只要有南次陪着,你大可去廷尉署调阅旧档。” “阿伯真是,南次及儿只有权调察内廷发生的恶鬼案,可没有权限调阅地方官署呈报的命案,南次就算贵为皇子,却也震慑不住廷尉署的官员啊。” 司空通拍着额头:“是我又想当然了,不过你为何想要调阅地方命案的详录?” “儿从前可没有查凶的经验,并不能谙知凶手的心态,为何要杀人,为何在杀人后还要虐辱死者的尸身,儿寻思着,地方州郡的命案比宫中更多,因此才想通过簿录深入了解。” 司空通:…… 他生了这么多么儿子,就没一个像瀛姝这样好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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