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北冕帝微微纳闷,不明白白王府的女眷为何会和青妃有往来。然而抽出信笺,看了一眼内容,脸色顿时大变,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帝君!”大内总管吃了一惊,“您……您没事吧?”
这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竟然让帝君如此震怒?
“居……居然……咳咳咳!该死!”北冕帝将那封信捏在手心,紧紧揉成一团,咳嗽得整个人都佝偻了起来,半晌才勉强平定了呼吸,脸色发青,也不说什么,只道:“这封信……你看过了吗?”
大内总管心里一惊,立刻跪下:“这信来源蹊跷,属下哪里来的胆子敢擅自拆看?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拿到了帝君面前。”
“唔……”北冕帝急促地喘息着,打量这个多年的心腹臣子,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这些年来你一贯做事谨慎……这一次,算是救了你的命。”
大内总管只觉得背上一冷,有刀锋过体的寒意。
北冕帝冷冷道:“这封信的事,不能和任何人提及,知道么?”
“是。”大内总管心里诧异,却不敢多说。
“还有,青……咳咳,青蘅殿内所有服侍青妃的人,包括那名私下传信的侍女……都统统赐死,”北冕帝微微咳嗽着,“一个……一个都不能留。”
“是。”大内总管吃了一惊,连忙点头。
这些年来,北冕帝耽于享乐,日日歌舞升平,酒池肉林,然而却并不是一个暴虐的帝君——该不是到了垂死的时候,连整个人的性格都变了吧?或者,是因为那封信里、藏着可怕的原因?
“下去吧。”北冕帝挥了挥手,竟是毫不解释。
当房间里再也没有外人的时候,北冕帝重新展开了手心揉皱的信笺,缓慢地重读了一遍,眉头慢慢锁紧,呼吸也粗重断续起来,显然有激烈的情绪在衰弱的胸臆之中冲撞,令垂死的老人辗转不安。
“冤孽……冤孽啊!”许久,北冕帝重重将手捶在床榻上,嘶哑地喃喃,转头召唤外间的内侍,语气烦躁而愤怒,“快去!咳咳……快去替我找皇太子前来!再找不到……要你们的狗命!”
“是。”内侍从未见过帝君如此声色俱厉,吓得匆匆退下。
北冕帝剧烈地咳嗽着,斜斜靠在榻上,头晕目眩的感觉越来越重,然而勉强提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就这样躺下。视线空茫地落在华美青铜灯树上,那些火焰跳跃着,映照出明明灭灭的光影,仿佛有无数幻象浮现。
那一瞬,仿佛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他一生所有的事都如梦幻泡影一样掠过:秋水歌姬,白嫣皇后,青妃,两个儿子,六位藩王,无数的臣子民众……所有的一切幻影,都如眼前的残灯一样,在风中摇曳,即将熄灭。
怎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自己……是造了什么孽吗?
过了不知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北冕帝震了一下,以为是时影回来了,正撑起身体挣扎着开口,却听到了侍从在外面禀告:“帝君,白王求见。”
北冕帝怔了一下:白王?如今还不到寅时,天色未亮,为何白王一大早就独自入宫了?难道……他也是得知了这封密信上的事情,所以匆匆赶来?这样的话……岂不是……
北冕帝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宣。”
片刻,白王进入了内殿,隔着垂帘问安,言辞恭谨,神色却欲言又止。北冕帝缓慢地回答了几句,不住咳嗽,看着藩王的脸色,暗自不安。白王隔着帘幕应答了几句,终于开口道:“为何不见皇太子在左右侍奉?”
终于还是提到了时影么?北冕帝声色不动,只道:“他已经在此守了多日,我刚刚派他去处理一些事了。”
“皇太子……是去查办昨日那个大胆妄为的逆贼了吧?”白王脸上露出羞愧之色,忽地揽衣而起,匍匐谢罪,“是小王无能,竟然让前来赐婚的御使在光天化日之下蒙羞!”
“咳咳……”北冕帝咳嗽了起来,脸色一变。
白王重重叩首,继续谢罪:“雪莺刚刚承蒙圣眷,却不料遭此意外——不但玉册丢失,连皇太子赐予小女的玉佩都被逆贼夺去了。小王内心如沸,夜不能寐,特意赶来请帝君降罪!”
“哦……”听到这样的话,白王竟然是松了口气,喃喃,“原来……你一大早赶来,是为了这件事?”
白王楞了一下,不知道帝君为何有此一问。昨天在白王府门口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赐婚的使者被劫,玉册失落,他担心得一宿未睡,一大清早就特意过来向帝君赔罪,为何帝君反应却是如此奇怪?
“如此就好……”北冕帝脱口说了三个字,立刻回过神来,没有再多说什么,将手里捏着的那封信收了起来,问,“除了玉册,连玉佩都被夺了吗?”
白王连忙叩首:“那个逆贼胆大包天,竟闯入雪莺房中窃取了玉佩!”
“是吗?”北冕帝却没有问那个逆贼的下落,只是关切地问,“雪莺郡主没事吧?她身体不大好,咳咳……可不能出什么事。”
白王连忙道:“多谢帝君关心。雪莺只是略微受了惊吓,并无大碍。”
“唔……那就好,那就好。”北冕帝松了口气,昏沉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光,不知道想着什么,只是摇了摇手,淡淡道,“起来吧。”
“小王不敢。”白王匍匐在地,“还请帝君降罪!”
“降什么罪呢?……咳咳,”北冕帝咳嗽着,“在天子脚下出了这种事,按理说……咳咳,最该怪罪的就是朕了吧?治国无方啊……”
“帝君言重了!”白王连忙叩首,“一些宵小而已,相信皇太子一定能很快将其捉拿归案——只是册封太子妃乃国之大事,不能因此耽误……”
他本来想委婉提醒帝君应该再度派出御使,重新赐予玉册,然而北冕帝眉头紧锁,却忽然道:“光天化日之下,玉册和玉佩居然会不翼而飞……咳咳,此乃不祥之兆啊……看来这门婚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什么?”白王忽地愣住了。
帝君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想借机取消这门婚约?
“还好也没有正式册封,”北冕帝在榻上咳嗽着,断断续续,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决,“回头……回头我再请大司命出面,请神赐下旨意,再重新决定太子妃人选。爱卿以为如何?”
“这……”白王怎么也没想到帝君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僵在了原地,心里又惊又怒——天家婚娶,一言九鼎,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莫非帝君早就对这门婚约不满、如今只是借机发难?
想到这里,白王忽然一个激灵:难道,白日里那个忽然闯出来抢走玉册和玉佩的神秘人,竟是奉了帝都的旨意?
然而毕竟城府深沉,心中虽然剧震,白王脸上却始终不曾露出丝毫不悦,沉默了一瞬,只是叩首道:“帝君说的是,此事应从长计议。”
“咳咳……你可不要误会了,”北冕帝咳嗽着,语气却是温和的,安慰着满腹不满的藩王,“白之一族始终是空桑巨擘,国之柱石……世代皇后都要从白之一族里遴选。这一点,咳咳,这一点绝不会变。只是……”
说到这里,北冕帝顿了顿,意味深长:“只是雪莺不合适。”
白王心里一跳,知道帝君是话里有话,想必是暗指雪莺昔年和时雨的那一段情,想了想,只能小心翼翼地道:“帝君说的是,雪莺自小身体孱弱,小王也觉得不合适替帝王之血开枝散叶。可皇太子殿下一意孤行……”
“册封太子妃之事,决定权在朕,不在皇太子。”北冕帝精神有些不济了,说的话也短促起来,“你……咳咳,你回去好好安抚雪莺吧……回头把她送进宫来住几天,决不能因此委屈了她。”
“是。”白王不敢再说什么,眼神却闪烁。
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北冕帝一眼,只见那个垂死的老人半躺在厚重的锦绣被褥里,脸上并无半点血色,神色莫测——皇太子时雨失踪,青王造反在即,空桑如今风雨飘摇,而这个行将就木的帝君心里,到底又在想什么呢?
等白王走了之后,北冕帝合起了眼睛。
当左右侍从以为老人又已经陷入了昏睡时候,榻旁的帷幕动了动,有一个修身玉立的人从侧厢缓步而入,来到了榻前,微微躬身:“父皇找我?”
北冕帝一惊,睁开了刚刚合上的眼睛。已经有整整一天未曾出现,皇太子不知去了何处,归来时一袭白衣依旧一尘不染,神色也和昨日并无二样。北冕帝吃力地看了他一眼,抬了抬手。内侍们明白了帝君的意思,立刻纷纷退下。
当房间里只有父子两个人时,气氛变得分外的静谧,只能听到帝君迟缓凝滞的呼吸,如同回荡在空廊里的风声。北冕帝没有问他昨夜去了哪里,只是合起了眼睛,疲倦地说了一句:“刚才……咳咳,刚才我和白王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时影点了点头。
北冕帝淡淡:“我替你取消了和雪莺的婚约。”
时影沉默了一下,道:“儿臣并无意见。”
“并无意见……呵呵,并无意见!”北冕帝却忽然冷笑了起来,提高了声音,从病榻上勉力抬起手臂,唰地一声将一物迎面摔了过去,厉声,“你看看……咳咳,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事出突然,时影未曾料到父亲如此震怒,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有躲闪。
“不许打他!”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声音忽地叫了起来。只凭空一声裂响,那东西还没接触到时影,就四分五裂化为齑粉!
“住手!”时影瞬地出手拉住了对方,低喝,“阿颜,不许无礼。”
隐身术被打破,一个红衣少女的影子从虚空里浮现出来,站在了烛光之下,满脸紧张地挡在时影面前,如临大敌。
紫宸殿最深处寂静无声,只有纸屑纷纷而落,如同漫天的雪片——原来北冕帝迎面扔过来的,竟然是那封被截获的密信!
“咳咳……是你?”北冕帝看着那个从时影身后冒出来的少女,脸上的惊讶渐渐退去,枯槁的嘴角忽地露出一丝笑意来,“我认得你……你,咳咳,你是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不是?”
朱颜本来是悄悄地跟在时影后面,但一看到帝君动手、生怕师父会吃亏,在情急之下便径直冲了出来。此刻,看清楚扔过来的不过是一张纸,不由得也僵在了原地,愣了愣,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北冕帝看到她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咳咳,原来昨天晚上,影是和你在一起?你们去哪里了?”
“我……我……”朱颜张口结舌,大胆直率如她此刻也居然有几分羞涩,下意识地看了旁边的时影一眼,似是求助。时影抓着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拉到了身后,看着北冕帝,平静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是和我在一起。”
什么?他居然在父亲面前一口就承认了?朱颜的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只能抓着他的袖子躲在他后面,不敢看病榻上的帝君。
“唉,你们两个……真是……”北冕帝打量着他们两个人,脸色忽转,忽然间笑了起来,“好……好!咳咳……太、太好了!”
抱病在床的老人忽然爆发出了大笑,竟然有说不出的欢喜和畅快。朱颜有些傻了眼,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帝君、又看了看时影。然而这父子两人一个动一个静,竟然是谁都没有理睬她一句。
不知过了多久,北冕帝终于平定了咳嗽,看了一边的嫡长子一眼,道:“好了……本来我想好好责骂你一顿的,咳咳……现在看来不用了。看来,这世上的事情,就算到了我快要死的最后一刻,依然还会峰回路转啊……”
北冕帝又转过头,打量了他身边的红衣少女半天,嘴角含着深深的笑意,咳嗽着转头对时影道:“看在她的份上,暂时饶了你。”
朱颜却不忿:“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你饶?”
“咳咳……怎么?还没嫁过来,就这么护着他了?”北冕帝啼笑皆非地看着这个少女,咳嗽着,指着碎裂一地的纸张,“你看看他做的好事!如果……咳咳,如果不是总管查获了这封信,我还被他蒙在鼓里!”
“信?”朱颜怔了怔,看了看一地的纸片。
时影微微皱眉,平举起手掌,唰地一声、那些碎裂的纸张从地上飞起,瞬间在他掌心拼合,完整如初。
他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没错,这是雪莺郡主的笔迹!
那个白之一族的郡主,丝毫不知深宫凶险、在走投无路的情况加下,竟然贸贸然给青妃写了一封求救信!然而却不知道青妃自身难保,于是这封信便毫不意外地被总管查抄、送到了帝君这里。
时影看着信里的内容,眉头也渐渐蹙起,看了一眼父亲。
“雪莺郡主……她、她居然怀了时雨的孩子!”北冕帝指着时影,声音沙哑低沉,“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
什么?帝君……帝君他居然知道了?!
朱颜吓了一大跳,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然而时影的神色还是淡淡的,手指一松,那封信在他手里重新化为齑粉,散落了一地。
一时间,紫宸殿深处的气氛几近凝固。
“影,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选了她当太子妃吧?”沉默了很久,北冕帝看着嫡长子,眼神复杂,“你说我小看了你的心胸……咳咳,还真的是。呵……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你居然会心胸宽广到母子一起收!”
愤怒之下,北冕帝的语气很重,时影沉默着承受父亲的怒火,并没有回答。朱颜惴惴不安,有心想替师父说话,又不知该怎么辩解,嘴唇动了动又沉默。
“你想什么呢!”北冕帝捶着床沿,厉声,“你是要把她们母子收入宫中,当自己的孩子抚养?你就不怕这孩子养大了,会杀了你报仇吗?”
“报什么仇啊?”朱颜忍不住争辩了一句,“时雨又不是他杀的!”
什么?北冕帝微微一怔,看向了嫡长子。
然而时影却并未替自己分辩,只是淡淡:“杀我报仇?——如果那孩子将来有这样的本事,倒是空桑之福。”
“你……”北冕帝被这个儿子给气得苦笑起来,剧烈地咳嗽。
“帝君,您快歇一歇!”朱颜看得心惊胆跳,生怕这个垂死的老人一口气上不来,连忙上前替他捶背,“不要说那么多话了……消消气,消消气。要不要叫御医进来看看?”
北冕帝没有理睬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儿子,咳嗽着:“总而言之,雪莺郡主绝不能成为太子妃!咳咳……否则像什么样子?全乱套了!……这门婚事你想都不要想……我、我非得替你取消不可!”
“好。”时影居然一口答应,“我同意。”
北冕帝似乎没料到嫡长子居然毫不反抗,不由得怔了一下:“你……为什么忽然间又改口了?你不会现在又想杀了雪莺母子吧?”
“当然不。”时影冷冷回答,“放心。我会照顾他们母子。”
北冕帝凝视着自己的嫡长子,神色复杂:“那就好。毕竟那孩子也是帝王之血的后裔……咳咳,希望你真的心胸宽大,不会对孤儿寡母赶尽杀绝。”
时影还没表态,朱颜却忍不住开口:“我保证,师父他肯定不会那种人!”
“你保证?”北冕帝转过头看着这个少女,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招了招,“小姑娘……咳咳,过、过来。”
朱颜楞了一下,看了看一边的时影。时影脸色淡然,并没有表示反对,她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在帝君的病榻前一尺之处站住了脚步。
北冕帝在辉煌光线下端详着这个少女,眼神渐渐变换,低声叹了口气:“真是像红日一样朝气夺目啊……难怪……咳咳,难怪生活在永夜里的影会喜欢……小姑娘,他对你好不好?”
朱颜脸红了一下,连忙点头:“好,很好!”
“再过来一点。”北冕帝又招了招手。
“……”朱颜小心翼翼地又往前挪了几步,几乎已经贴着榻边了,不知道帝君要做什么,心头别别跳。
北冕帝凝视了她片刻,低声:“低下头来。”
她吓了一跳,忐忑不安地低下头去。忽然间,只觉得发上微微一动,有奇特的微光亮了一下,从虚空里笼罩了她。
“玉骨?”朱颜抬手摸了一下,失声惊呼。
“归你了。”刚才那个小小的动作似乎已经耗费了很大的精力,垂死的皇帝重新靠入了软榻,咳嗽着,“好好……好好保管它。”
朱颜楞了一下,明白北冕帝这算是正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不由得心里一喜,摸着玉骨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讷讷:“谢谢!”
北冕帝看着少女明亮的眼睛,浑浊的老眼里也闪过一丝笑意,咳嗽着,嘱咐:“咳咳……以后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不要再吵吵闹闹了。”
“我、我哪敢和他吵啊……我怕死他了。”朱颜嘀咕了一声,白了时影一眼,“他生气起来可吓人了!不打我就不错了……”
“什么?他还敢打你?”北冕帝失笑,“他以后要是敢打你……”
然而话说到一半,帝君脸上笑容未敛,整个人却向后倒去!
那一瞬,时影抢身到了榻前,失声:“父皇!”
朱颜吓了一跳,看到时影变了脸色,冲上去扣住了北冕帝的腕脉,十指间迅速升起一点幽蓝色的光,顺着老人枯瘦的手臂扩散上去——朱颜认得那是九嶷术法里最高阶的聚魂返魄之术,非常耗费灵力。
然而即便是这样,当咒术笼罩住老人时,她还是看到北冕帝的魂魄从七窍飘出,不受控制地溃散!
“不……不要勉强了。”北冕帝的声音虚弱而低沉,如同风中之烛,身体微微抽搐,“时间早就到了。我……咳咳,我已经拖了太久……”
时影却还是不肯放开分毫,继续施用着大耗元气的术法,低声:“天下动荡,大事未毕,还需要您坐镇。”
“咳咳……我捱不下去了……”北冕帝全身颤抖,眼神慢慢开始溃散,喃喃,“本来……本来还想等大司命回来……可惜……咳咳,没时间了。”
“有时间。”时影的声音却冷定,“您要撑住。”
“不……不用了。”北冕帝喃喃,全身都在不停的抽搐,手脚渐渐冰冷,“太……太痛苦了……阳寿尽了,却苟延残喘,每一分每一刻……都如同在炼狱里煎熬啊……我、我不想捱下去了。”
时影的手指微微一颤,眼神变了一下,没有说话。
握在他掌心的那只手苍老而枯槁,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在不停地剧烈颤抖,显然承受着极大的折磨——那样的折磨,足够摧毁一个人的求生意志。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又怎么能承受如此的痛苦?
“影,我很快……就要见到你的母亲了……”垂死的帝君从咽喉里发出了叹息,“我会去祈求她的原谅……可是……你呢?影,你原谅我吗?”
时影震了一下,并没有回答,神色复杂地变幻。
朱颜看着老人祈盼的眼神,心里难受,几乎恨不得脱口而出替他回答,然而毕竟知道好歹,硬生生地忍住了,抿紧嘴唇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对父子。
“对了,还有一件事……”北冕帝喃喃,吃力地吐出最后的请求,“在我死后,把……把我和秋水歌姬……合葬在一起。”
时影在榻边看着垂死中的父亲,感觉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他自幼出家、一生苦修,自以为早已修到心如止水,生死不惊,然而这一刻面对着亲生父亲临终前的祈求,却还是忍不住心神激荡,不能自已。
母亲和自己一生的悲剧,都由眼前这个男人而起。可这个人不但早年抛弃妻子,到了生命的最后,依旧要选择和那个鲛人一起长眠!
这个人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那自己,是否要原谅?
朱颜看到他久久沉默,忍不住轻轻伸出手,按在了师父的肩膀上。那一瞬,她骤然间一惊,发现时影的身体竟然在剧烈地发抖。
“如你所愿。”终于,他低声说出了几个字。
北冕帝颤抖了一下,竟然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伸出枯瘦的手,痉挛着抓紧了儿子的手腕,声音越来越虚弱,低得几乎要贴耳才能听见:“等……等大司命回来……咳咳,你告诉他……我……我很抱歉,没能等到他回来……”
时影微微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可是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朱颜似乎看到他眼眸里有晶亮的光芒一闪而逝。她站在一边看着,只觉得自己心里也是揪紧了一次又一次,几乎无法呼吸。
北冕帝的声音停止了,重新开始剧烈的咳嗽,整个人都佝偻成一团,似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时影抓住了父亲的手腕,迟疑了一下,又一分分地松开——在他松开手的一瞬间,北冕帝从胸臆里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衰竭的三魂七魄再也无法控制地朝着四方溃散。
虚空中有飓风席卷而来,那些肉眼不可见的魂魄如同闪耀的星星一样、转瞬离开这一具奄奄一息的躯壳,随风而去!
“啊!”朱颜失声惊呼,又竭力忍住。
然而,时影不等父亲呼吸停止,便断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仿佛就像是在逃离什么一样!
他……为什么在这一刻走了?朱颜想要追上去,却又不忍心看着老人就这样一个人死去,还是在榻边踌躇了片刻。
“秋水……”病榻上,北冕帝吐出了最后的一句低语,寂然无声。
——那个他毕生爱恋的名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刻在他的心里。
朱颜怔在那里,看着北冕帝的呼吸慢慢停止,一时间心中翻天覆地,竟然有一种要哭出来的冲动——这,便是一个生死轮回吗?是不是将来的某一天,她也要这样送走父王和母后?虽然万般不愿,却无能为力。
生死轮回,如同潮汐来去,是洪荒一般不可抗拒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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