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摩
在复国军潜入刺杀时,申屠大夫因为正好在地下室里配置药物,所以躲过了这一劫。然而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屠龙户在看到地面上同伴的尸体时,也不禁变了脸色,幸亏旁边的校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作孽……作孽呀!”他睁着昏花的老眼,捶着腿,迭声道,“我就知道做这一行早晚是有报应的!”
“是在下失职,回头向总督大人自行请罪去。”校尉脸色也很不好看,低声道,“好了,先别难过了……这边朱颜郡主还等着你去看病呢!”
“猪……猪什么?”申屠大夫挥着手,老泪纵横,叹着气,“你看看,这里人都死成这样了,哪还有什么心情给猪看病哟!”
“……”朱颜气得眉毛倒竖,强行忍住了冲过去揍他一顿的冲动——看在这屠龙户年纪大了,眼花耳聋,又骤然遭受打击的分上,算了。忍一忍,毕竟还得求他看病呢!
“大胆!”管家却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喝止,“赤王府的朱颜郡主在此,区区一个屠龙户,居然敢出口无状?”
申屠大夫闻声转过头,睁着昏花老眼看了半天,疑问:“你是谁?口气够大呀?”
管家涵养虽好,脸色也顿时青白不定。
“好了好了。”校尉知道这个老屠龙户的臭脾气,连忙出来打圆场,拉着他的胳膊走到了朱颜面前,“喏,这位才是赤王府来的朱颜郡主!听见了没?人家是个郡主,贵人呢!她的鲛人病了,特地赶过来让你看看。”
“哟……贵人?”申屠大夫皱了皱眉头,鼻子抽了几下,凑过去,啧啧道,“的确是贵呀……贵得很!用的是上百个金铢一盒的龙涎香吧?连群玉坊的头牌们都用不起这么好的香料呀……”
他眨着迷糊的眼睛,一边嘀咕一边凑上去,鼻尖几乎碰到了朱颜的胸口。朱颜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一把揪住这个老家伙的衣领,单手给提了起来,几乎要抽他一个耳光:“老不正经的!找打呢是不是?”
“哎,别别!”校尉吓了一跳,连忙过来讨饶,“这老家伙就是这样。一把年纪了,又好酒又好色!今天看起来又是喝多了……他脾气臭得很,郡主您别和他计较。”
“我不和他计较,”朱颜冷笑了一声,吩咐,“管家,把他给我带回去!”
“是!”管家带着侍卫走上来,然而却并未直接动手抓人,反而客气地对那个老屠龙户作了个揖,道,“申屠大夫,有请了。”
“不去!”看到对方如此恭敬,那个申屠大夫竟是得了意,甩下脸来,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今天老子心情不好,哪儿都不去!”
“你这老家伙!给你脸不要脸是吧?”朱颜气得又要上去打他,却被管家暗中拉住了衣角,偷偷摇了摇头,附耳低声:“郡主,那老家伙可贼得很,最好对他客气点,否则他就算去了也未必会好好看病——万一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几味药,把那孩子给治死了,那就……”
“他敢?!”朱颜吃了一惊,大怒。
“他有啥不敢的……一个老光棍,无儿无女孤家寡人的。”管家低声,指了指那个满身酒气和血腥气的老人,“他是屠龙户里资格最老的了,连帝君以前最宠幸的那个鲛人,秋水歌姬,都是他亲手剖出来的——在叶城,就连总督大人都让他三分呢……”
“秋水歌姬?”朱颜吃了一惊。
那个传奇般的鲛人,据说有着绝世的容颜和天籁一样的歌喉,一度宠冠后宫,无人能比。北冕帝对其神魂颠倒,甚至专门为她在帝都兴建了望海楼,以解她无法回到大海的思乡之苦。
只可惜这个绝世美人非常薄命,受宠不过五六载便死于非命。在她死后,北冕帝哀恸不已,罢朝数月,最后竟然想要追封她为皇后,并要安葬在只有空桑帝后才能入葬的九嶷山帝王谷。此事自然引起了朝野大哗,六部藩王齐齐上书阻止,尤其白王更为愤怒,几乎引发了云荒的政局动荡。
难道那个传奇般的美人,竟然也是出自于这双血污狼藉之手?
她有些为难:“那……他要是不肯治好这个孩子,要怎么办?”
“没事,让属下来处理。”管家和她说了一句,便朝着申屠大夫走了过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顿时看到申屠大夫表情大变,瞬间眉开眼笑,不停地点头:“行!行!我马上就跟你去!”
“走吧。”管家含笑走了回来,“没问题了。”
“……”朱颜咋舌不已,“你是怎么搞定的他?”
管家笑了一声,摇头:“这般事,还是不和郡主说为好。”
“说吧说吧!”她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上来,扯住管家的袖子,“你到底是怎么说服他的,让我也好学学。”
管家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乐颠颠自动爬上马车的申屠大夫,又看了看朱颜,咳嗽了几声,压低道:“属下刚才和他承诺说只要肯好好地给郡主的鲛人看病,他在星海云庭一个月的花费,便都可以算在赤王府账上。”
朱颜愕然:“星海云庭?那又是什么?”
“不瞒郡主,”管家有些尴尬地顿了一下,道,“这星海云庭,乃是叶城最出名的……咳咳,青楼妓院。”
“啊?”朱颜一时愣住。当管家以为郡主女孩儿家脸皮薄,听不得这种地方时,却见她眼睛一亮,鼓掌欢呼:“太好了,我还没去过青楼呢!你带我一起去那儿看看吧!也挂在王府账上,行不行?”
“……”管家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这怎么行!”
“行的行的!就这么说定了啊!”她满心欢喜,一下子蹦上了马车,“我不会告诉父王的!以后一定会在他面前给你多美言几句!”
在马车上,那个申屠大夫抱过了那个小鲛人,掐了一下人中。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孩子居然就应声在他膝盖上悠悠醒来,睁开了眼睛一看,立刻往后缩了一缩,眼神里却满是厌恶。
这种双手沾满血的屠龙户,是不是身上都有一种天生让鲛人退避三舍的气息?然而,那个孩子被朱颜用术法锁住了身体,却是无法动弹。
申屠大夫在颠簸的马车上给孩子把了脉,淡淡然地说了声不妨事,只是一向营养不良,身体太虚弱而已,这一路上颠沛流离,导致风邪入侵,吃一帖药发发汗顺一下气脉就会没事了。
“这么简单?”朱颜却有些不信。
“就这么简单!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申屠大夫睁着一双怪眼,冷笑,“鲛人虽然娇弱一点,但身体构造简单,反而不像人那样老生各种莫名其妙的病。我手下治好的鲛人没一千也有八百,怎么会不知道?”
朱颜很少被人这么呛声,一时间有些恼怒,但看在这个大夫可能是那个孩子唯一的救星分上也没有发火,只道:“等到了行宫再仔细看看罢。”
马车飞驰,不一时便到了赤王行宫,盛嬷嬷早就等了多时,看到他们平安归来,立刻欢天喜地地将一行人迎了进去。
面对着金碧辉煌的藩王府邸,申屠大夫昂然而入,并无半分怯场,一坐下来便吆五喝六地索要酒水,扯过纸张,一边喝酒一边信笔挥洒,刷刷地便开完了药方,口里只嚷:“包好,包好!喝个三天,啥事都没了!”
他开完了方子,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便拍拍屁股站起来,一把拉住了管家,急不可待:“现在可以去群玉坊了吧?你说话得算话!”
“等一下!你这个大夫怎么这么草率啊?”朱颜却皱起了眉头,看了看那个孩子,“既然来了,顺便给这个小家伙再看看吧——这肚子鼓那么高,是不是有点问题?”
那个孩子被宽松的布巾包裹着,本来看不出腹部的异样,然而等朱颜揭开了衣服,申屠大夫不耐烦的眼神立刻就变了:“什么?”
他也不提要出去寻花问柳了,立刻重新坐了下来,将孩子抱过来,伸手仔细地按了又按,神情渐渐有些凝重,嘀咕了一声:“奇怪,里面居然不是个肿块?”
“啊?不是肿块?”朱颜心里不安,“难道是腹积水吗?”
“不是。”申屠大夫用手按着孩子的小腹,手指移到了气海的位置,微微用力,然而孩子只是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露出太痛苦的表情。
“很奇怪啊……”申屠大夫喃喃说了一句,“那里面,似乎是个胎儿?”
“什么?”朱颜吓了一大跳,“胎儿?”
大家也都吃了一惊,一齐定睛看了看那个孩子——瘦小苍白,怎么看也不过是人类六七岁孩童的模样,而且尚未分化出性别,如何就会有了胎儿?
“你开玩笑吧?”朱颜再也忍不住,放声哈哈大笑了起来,惹得一屋子的人也随之笑个不停,“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怀孕!”
“老子从不开玩笑!”听到她们的笑声,申屠大夫勃然大怒,一把将那个孩子抓了起来,放在桌子上,用瘦骨嶙峋的手按住了凸起的腹部,厉声,“就在这里面,有个胎儿!而且,是一个死胎!不信的话,去拿一把刀来,我立刻就能把它给剖了出来!如果里面不是胎儿,老子把脑袋切了给你!如果是,你切了你的!”
他狠狠地看了朱颜一眼:“怎么样,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
“……”朱颜被他瞬间的气势压住了,一时间竟没有回答——按照她的脾气,被这么一激,早就跳起来了。然而此刻看着桌子上满眼厌恶却无法动弹的瘦小孩子,却硬生生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她吸了一口气,勉强开口:“那……为什么里面会有个胎儿?”
“老子怎么知道!”申屠大夫恨恨道,松开了手,那个孩子眼里的厌恶神色终于缓解了一点,拼命地挪动身体,想要逃离他的身侧。朱颜看得可怜,便伸出手将孩子抱到了自己怀里,他才堪堪松了口气。
“这个小家伙的父母呢?在哪里?”申屠大夫坐下来,盛嬷嬷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去问问父母,估计能问出一点什么。”
朱颜摇了摇头:“父母都找不到了。”
“那兄弟姐妹呢?”申屠大夫又问,“有谁知道他的情况?”
朱颜叹了口气:“似乎也没有,是个孤儿。”
“那就难办了……”申屠大夫喝完酒,抹了抹嘴巴,屈起了一根手指,“让我来猜,只有一个可能性,但微乎其微。”
“什么?”朱颜问。
“这孩子肚子里的胎儿,是在母胎里就有的。”申屠大夫伸出手,将她怀里那个孩子拨了过来,翻来覆去地细看,“也就是说,那是他的弟弟。”
朱颜愣住了,脱口道:“什么?弟弟?”
“有过这种先例,”申屠大夫摇着头,“以前我见过一例。就是母亲怀了双胞胎,但受孕时候养分严重不足,只够肚子里的一个胎儿活下去——到最后分娩的时候,其中一个胎儿凭空消失了。既没有留在母体内,也没有被生下来。”
朱颜喃喃:“那是去了哪里?”
“被吃掉了!”申屠大夫一字一顿,“那个被生下来的胎儿,为了争夺养分活下去,就在母体内吞吃掉了另一个兄弟!”
“什么?”朱颜怔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怀里那个瘦小的孩子。
那个孩子听着申屠大夫的诊断,身体在微微发抖,一言不发地转过头,似乎不愿意看到他们,眼睛里全是厌恶的表情。
“当然,这些事情,这孩子自己肯定也不记得了。”申屠大夫摇头,“那时候还是个胎儿,会有什么记忆?他做这一切也是无意识的。”
朱颜抬起手臂,将那个单薄瘦小的孩子揽在怀里,摸了摸柔软的头发,迟疑了一下,问:“那……这腹中的死胎,可以取掉吗?”
“啊?郡主想把它取掉?”申屠大夫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兴致高昂起来,“太好了!这种病例非常罕见,碰到一例算是运气好——我来我来!什么时候动刀?”
“……”这回朱颜没有说话,低头看了看那个孩子。
孩子也在无声无息地看着她,湛碧色的眼睛深不见底,里面有隐约的挣扎,如同一只掉落在深井里无法爬出来的小兽。
她蹙眉,担忧地问:“取出来的风险大不大?”
“大,当然大!这可比给鲛人破身劈腿难度大多了,大概只有十分之一的生还机会。”申屠大夫摇着头,竖起了三根手指,“不瞒你说,上次那个病例,母子三个最后全死了,一个都没保住。”
怀里的孩子颤了一下,朱颜一惊,立刻一口回绝:“那就算了!”
“真的不动刀了?”申屠大夫有些失望,看了看这个孩子,加重了语气,“可是,如果让这个死胎继续留在身体里,不取出来的话,估计这个孩子活不过一百岁……到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这世上未必还有人能够替你动这个刀,这孩子连十分之一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朱颜手臂颤了一下,皱眉看着那个孩子。
那孩子缩在她臂弯里,瘦小的脸庞苍白沉默,没有表示同意的表情——难道这个孩子愿意和死去的孪生兄弟一起共存,直到死亡来临?
“还是不了。”她终于咬了咬牙,拒绝了这个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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