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句容县城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顾正臣疲惫地坐在二堂,刚端起茶碗,吏房周茂就走了过来,行礼道:“县尊,吏房孙五,兵房王金、书吏林山、衙役韩强等八人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 顾正臣喝了一口茶,整理了下衣襟。 孙五、王金、林山等人走入二堂,纷纷行礼。 顾正臣看着众人,冷漠地说:“本官若是没有记错,孙五、王金,你们不是身患重病,不良于行,怎么,这是吃了神丹妙药,已是痊愈?” 孙五、王金等人瑟瑟发抖,叩头喊道:“我等知错,还请县尊宽恕。” 顾正臣呵了一声,看向林山:“你老娘不是病倒在床,如今跑到县衙里来,岂不是不能尽孝道,大明以孝立国,若你是不孝之人,又如何忠于朝廷,忠于陛下?让本官说,你大可以先回去尽孝。” 林山惶恐,低头认错。 顾正臣看向衙役韩强:“你是什么缘故来着?哦,本官想起来了,你老婆快生了是吧,是小子还是姑娘,满月酒时给你一份贺礼如何?” 韩强打了个哆嗦,冷汗直冒。 顾正臣一拍桌案,怒斥:“一个个装病,无事生事,这是打算与本官作对,还是与朝廷作对,啊,说!” 孙五、韩强等人连连叩头。 王金见情况不对,直接出卖了陈忠:“县尊,是典史吩咐我等这样做的,我们不敢不听啊。” “哦,是吗?” 顾正臣眼神变得冰冷起来。 王金咬牙:“没错,是他!陈忠还要挟我们,若不听命行事,便将我等克扣徭役,贪墨粮食一事奏报朝廷,我等不敢不从。” 顾正臣手指点了点桌案,微微点头:“克扣徭役、贪墨粮食一事,本官早有耳闻,也知你们无奈,这才说动朝廷,用了一些手段设了养廉银。既然王金幡然醒悟,迷途知返,本官也不好追究。周茂,传户房骆韶,给王金提三贯钱,权当这个月的养廉银。” 王金激动不已,连忙叩谢。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林山、韩强等人:“至于你们,能不能拿到这个月的养廉银,呵呵……” 林山、韩强等人明白顾正臣的意思,再也顾不上往日“情谊”,一个个将典史陈忠给咬了出来。 周茂将每人所说记录下来,留押之后,将一叠纸张递给顾正臣。 顾正臣仔细看过,微微点头:“传下话去,今晚揭发检举县衙中不法事者,过往贪墨一事本官不再追究,给三贯养廉银,日后听差,好好做事。若明日天亮,胥吏、衙役等依旧顽固,装病伪假不肯听差,本官将调查账册,一旦发现不法之事,当严惩不贷!” 亮剑! 顾正臣当机立断! 林山、韩强等人反水典史陈忠,说明这一批人已经承受不住压力。 时间拖得越久,这些人越过得惶恐。 踢出一批人,安插一批人,这本身就是一堆压人的稻草。 养廉银的出现,浮动人心。 而强行抓捕郭杰、郭梁、郭宁三人,则表明了顾正臣的态度:干的就是郭家。 一系列动作下来,已经让心理承受脆弱的胥吏、衙役屈从,现在剩下的那些“硬骨头”,必须拿锤子敲下才行。 县衙里的烂账,只要想找出问题并不难,账目能不能对得上,不完全看账目,还需要看人证。 就以衙门贪墨徭役粮食来说,账目支出了这些粮食,徭役百姓没收到这么多,你账本做得再天衣无缝,也挡不住调查,左右一核对,抓几个经手之人刑讯,必然一清二白。 顾正臣不打算再继续等下去,有这批人与十二名生员在,县衙基本运转已不成问题,即使再踢出去二十余人,也不碍事,大不了多加班,给这些人弄个“九九六”,反正大明没劳动法。 实在不行,句容县衙也是可以学专家,调休调休嘛。 一晚时间,多了不给,干脆。 极限压迫,要走要跪,随意。 现如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封建时代,不,是所有时代,在强硬的一把手面前,其他人都是仆从。 顾正臣留下书吏林山,拿出户部文书,递给林山:“将这份文书拟作告示,明日一早张贴出去,另外,将消息传报各地里长、甲长、粮长与老人。” 林山接过一看,脸色有些难看:“以棉布代输秋粮,这,县尊,据我所知,句容棉花可不多啊……”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 朱元璋下过旨意,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 句容百姓是种棉花的,只不过种植面积有限。 按照民田来算,每亩秋税米三升多,二十亩地,合六斗米。 户部文书规定,六斗米折色棉布一匹。 对于有二十亩地的百姓而言,种植棉花通常只有一亩,而一亩地的棉花收成只有六七十斤。算六十斤收成,弹去籽棉之后,只剩下不到四五十斤。 一斤棉花一斤纱,一匹棉布,需要十五至二十斤左右棉花。 从这些数字粗略来看,折色棉布对百姓来说不算难事。 可问题是,句容是五山一水四分田,田地本就不多,加上百姓耕地分散,将好田地都用来耕作可以吃饭的稻谷,可以织作的桑田,将贫瘠的地留给了棉花,半亩地十斤棉花都打不出来的百姓大有人在。 再说了,纳粮,将粮食运到地方,在纳税由帖上签个字,盖个章,今年税任务就结束了。 可棉布不一样,棉花摘出来,你需要找人去弹棉花,需要去纺成线,然后才是织成棉布,这个过程中耗时耗力,如果你不会弹棉花,纺线、织布三步之中的任何一步,都得花钱,如果这三步都不会,那更干脆了,直接去买棉布吧…… 顾正臣买的麻布一匹三百五十文,棉布一匹相对便宜点,但也要足三百文。 三百文钱,只是目前的价格,等到供不应求时,价格会涨上来,百姓要付出更大的成本购置棉布。林林总总的成本算下来,并不低于六斗米。 这还是对于地多的百姓而言,那地少的呢?有些百姓五亩地都不到,不需要种植棉花,他们只能去卖掉粮食购入棉布。 顾正臣看向林山,有些忧虑地问:“你认为,句容百姓完成以棉布代输秋粮的难度大不大,从实说。” 林山认真地想了想,开口道:“县尊,句容棉花不多,但也不至太少,应该有六成百姓可以完成以棉布代输秋粮,剩下三四成,恐怕需要购置棉花或棉布。”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只有六成?” 林山连忙说:“属下只是据经验推测,至于到底能有多少,还不好说。” 顾正臣点头。 林山是句容本地人,他的话有一定的可信性。 按六成算,至少大局面能稳得住。稳得住局面,就有时间来解决问题。 “这项任务是个挑战啊!” 顾正臣喃语,想到什么,看向林山:“我们可以化挑战为机遇!这次朝廷以棉布代输秋粮可不止是句容一地,而是整个应天府、浙江与江西三地!这样一来,棉布将会成为紧俏之物,市价会上浮不少。” 林山疑惑不解,什么是化挑战为机遇? 顾正臣站了起来,踱步中,盘算可行与否,突然转身对林山下令:“让人传话,后日一早,各地里长皆至县衙!” 林山虽是不理解,还是答应下来。 顾正臣看着空荡荡的二堂,握了握拳:“老朱啊,多谢你的政策,养廉银有着落了……” 金陵。 句容礼房吏员刘贤失魂落魄地站在秦淮河畔,总感觉浑身冷得厉害。 收了人十贯钱,跑到金陵御史台揭发句容知县顾正臣擅分县库,以养廉银之名,化朝廷胥吏为幕僚,意欲排除异己,控制句容县衙! 刘贤相信,这些罪状递上去,顾正臣绝对死无葬身之地,说不得自己因为检举有功被赏识,从此一步登天! 可现实,让刘贤想哭。 到了御史台,说明了情况,递上了检举文书,结果御史台的人竟然将自己给赶了出来! 这里是御史台啊,是言官的地方啊,他们不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敢于揭露黑暗,直言上谏的人物? 为何眼睁睁看着顾正臣为非作歹,乱法行事而无动于衷? 被人赶出来不说,刘贤万万想不到的是,竟有人威胁自己,说什么“再让老子看到弹劾、揭发检举顾正臣不法事的文书,老子先弄死你”。 刘贤畏惧了,这顾正臣到底有什么通天本领,竟然能让御史台为其撑腰? 如果陈宁知道刘贤这样想,估计要骂人,老子不是为顾正臣撑腰,是害怕顾正臣折了老子的腰! 一次吏部调令,顾正臣安然无事,一个御史,一个吏部侍郎去海边玩螃蟹去了。 一次御史弹劾,顾正臣依旧安然无事,而弹劾他的李让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听风声,死是死不了,但下场很可能也是去三千里外钓鱼去。 胡惟庸点过陈宁,陈宁也吃过顾正臣的亏,知道顾正臣背后站着的是太子朱标与皇帝朱元璋,这样的人物,岂是你一个小小胥吏能整得? 刘贤,你不是拉顾正臣下水,是给御史台挖坑啊,我陈宁得罪你了还是咋滴,滚,滚得越远越好…… 在刘贤看着秦淮河灯火,站在秋风里瑟瑟发抖的时候,顾正臣合上一本账册,看着跪在堂下的刘大星,轻轻笑了笑说:“有了这些账册,本官可以做东请客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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