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更像是知县? 梁斌有些惶恐,这话如刀锋利,不自然地挤出笑意:“这还用说,自然是县尊。” 顾正臣背负双手,迈步向前:“话是这样说,心里未必这样想吧?” 梁斌紧走两步跟上:“属下心口如一。” 顾正臣嘴角微动,没有再敲打下去,出了北城门,行不出一里,便看到远处灯火明亮,匠人与民夫正喊着号子,干得热火朝天。 赵泰裸露着上半身,充满力量的肌肉绷紧,双手拉着绳子,口中喊着号子:“夯实嘞,起!” 四根绳子从不同方向同时拉起,近三百斤的四方石块硬生生被抬离地面。 “落!” 随着沉闷的砸落声传出,石头重重砸在地面之上,地面凹下去一寸。 赵泰再次喊出号子,当石头抬起的一瞬间,四人脚步稍是移动,带着石头沿着刚才的位置向东一点点砸去! 牢固的地基,就是依靠着石头,一点点夯实出来的。 在不远处,马力抬脚踩在一根长木之上,瞄了两眼,拉起墨斗线便松开,线上有墨,打在木头上,留下一条笔直的线,只不过弹墨斗线时力度有些大,墨在线条上下迸出些许墨花。 吴麻子左脚踩着木棍,右手拿起长锯,嘿吆嘿吆地锯着木头,木屑落在地上,随风轻轻刮动。 陆五坐在长凳子上,将一块木板放在腿前,顶住长凳前端的垫片,冲着左右手呸呸两口唾沫,搓了搓便拿起刨子,猛地一推,锋利的刨刀片擦过木板,一卷卷刨花从刨子的刨堂处冒了出来,无须动手拿开,随着再一次推动刨子,新的刨花便会顶走刚刚的刨花…… “郭工头,累了可别强撑着!” 绦结匠许二九看了一眼搭材匠郭河,咧着嘴说,手中动作不停,正在编织芦苇席。 郭河拿起锤子敲了敲,在木头铆接之后,摇晃了下,见没有任何问题,直起腰说:“老子精神好得很,干了一辈子搭材匠,咱就今天得劲。” 许二九哈哈大笑:“可不是,老天爷,我可是第一次见朝廷征徭役不安排监工的啊。想想洪武四年修河,大冬天里,那些衙役挥着鞭子啊……” 郭河继续搭建,找准角度:“你还别说,新来的县太爷虽然年轻,可就这一套,咱就服他!说实在的,监工越在旁边看着,咱越是烦躁,不愿干,可如今没了监工,咱这浑身都是力气,干到晚上都不想收工!” 许二九起身,将一个芦苇席放到一旁,又抱过来一堆芦苇,拿起麻绳:“你这是贪那点钱,哈哈,话说算清楚没有,二百贯钱,二十天干完咱能分多少?” “老子是个粗人,要会算早就混个典吏了,这点事得找马力……” 郭河冲着北面努了努嘴。 许二九看着众人干劲十足,啧啧两声:“幸是咱们县衙里存有一些大木,这些大木打造双层床想来是足够了。就是房屋的木材,还得另寻法子。” 吴大称走了过来,笑道:“木头不需要担心,南面就是茅山,去年时有些虫害,有不少枯木,砍来去去腐了位置,用来打门窗还是没问题。倒是许二九,这双人床又不是宝贝疙瘩,今晚上就让大伙睡个试试如何?” “我看成。” 许二九愣了下,转身就问:“谁,哪个小子乱应事?” “是我!” 顾正臣从暗处走了过来。 “县太爷!” 许二九惊呼起来。 “县太爷来了。” 众人纷纷围了过来,一个个咧嘴笑,有些人手中还提着刨子、锯等工具。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着忙碌的众人,开口道:“天色不早了,夜里凉,就不需要赶工了吧。我看这里也无帐篷,你们晚上准备睡哪里?” 吴麻子咧嘴:“县太爷,我们躺地上睡就成,秋里算不得冷。想以前,下雪天咱们也不过是找个避风处,一个破席子就睡了。” “对,我们皮实。” 郭河笑着插了一句。 顾正臣目光扫过众人,叹息道:“秋里的露水重,打身上容易落下病根。明日起几个茅草屋,先安排人住进去,不能长期如此。” 马力推开人群,抽出肩膀上的汗巾擦着额头:“县太爷莫要担忧我们,活我们接下了,说啥都会做好。” 顾正臣看着强壮的马力,呵呵笑道:“成,你们如何安排是你们的事,本官不问过程,只要结果。这双人床……” 郭河正色道:“按照县太爷给的标尺,先行拼了三张双人床,找人试过,结实牢固。” 顾正臣走了过去,摸着光滑没有毛刺的床面,看着床尾处的小木梯,连连点头,坐在床板上,拍了拍,满意地说:“不错的手艺啊,就按这个标准造吧。” 陆五凑了过来,支支吾吾,抓耳挠腮。 顾正臣看着陆五,皱眉说:“你是男人,不是女人,忸怩个什么劲,有话就说!” 陆五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等干完这里的活计之后,我们能不能造一点双层床,不瞒县太爷,家里人多,屋子又狭窄,若有这双层床,家里那两个孩子就不用整日闹腾了。” 吴大称等人连连点头。 若家里有个双层床,两个上了年纪的孩子也就不用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顾正臣含笑问:“还有谁有这种想法?” “我!” 众人纷纷开口。 顾正臣起身,点了点头:“本官原以为双层床没多少可用之处,既是如此,在完工之后,你们寻匠人打造就是。” 感恩声一片。 顾正臣摆了摆手,待众人安静下来说:“不耽误你们做事,记住,莫要太晚,累坏了明日可没精神做工,有困难工头直接去县衙找本官,定会寻法子解决,莫要耽误安置大事。” 众人自是纷纷答应,目送顾正臣离开。 “好了,再干半个时辰!” 马力扯着嗓子喊。 众人应声。 不久之后,号子声、刨子声、铛铛声又混在一起,如诉说不完故事的孩子,说个不停。 夜深。 火渐次熄灭。 马力躺在地上,裹着一层薄被倒头就睡。 许二九铺上芦苇席,拿了件厚衣裳遮住腹部,打了个哈欠便闭上了眼。 郭河钻到了床上,翘着腿晃了晃,睡意袭来。 吴麻子抱着一根木头,靠着一棵树,口中鼾声不断。 陆五躺在刨花堆里,枕着双臂看着夜空,轻声说:“顾知县是个好官啊……” 吴大称带两个人值守。 这里可是有大家的米,干活的工具,一堆木料,可不敢被人偷了。 天尚不亮,郭河已经起来。 也不需要喊人,先煮粥,吃饭时所有人已经起来,饭后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有效的分工,紧密的衔接,勤劳的付出,让各项营造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 点卯之后,徐霖交信牌禀告:“县尊要传贺庄郭杰、郭宁、郭梁三人,只是这三人都说有事,推脱不来。” 顾正臣凝眸,接过信牌,冷冷地说:“既是如此,那就再传一次吧!” 按照规制,信牌传人并非强制执行,若被传唤之人有事,可拒绝三次。 三次信牌传唤还是不来,县衙才可派遣衙役强行抓人。 一般百姓,自不敢拒绝一次。 可这郭杰、郭宁、郭梁三人不同,皆是郭家一脉。 顾正臣再次写了一份信牌,交给徐霖:“差人再跑一趟。” 徐霖犹豫了下,看了看顾正臣,终没说出口,转身去安排。 二堂。 典史陈忠走了进来,对正在写文书的顾正臣咳了咳,喊道:“县尊。” 顾正臣抬头看了一眼陈忠,将毛笔放下问:“陈典史,可有事?” 陈忠指了指门外,说:“有一个商人想求见县尊。” “商人?” 顾正臣凝眸,似乎明白过来什么,笑了笑说:“这商人,贩卖的东西不简单吧?让他进来。” 陈忠点头。 一个约莫四十来岁,身着绸缎,面相发福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见到顾正臣,拱手行礼:“在下郭宝宝,见过县尊。” “郭——宝宝?” 顾正臣明白这个姓氏出现在这里,并不是简单之事。 陈忠识趣地退了出去。 郭宝宝旁若无人,不请自坐,含笑说:“顾知县,我此番前来,可是为了你的前途与身家性命而来,莫不是连一杯茶都不舍得奉上?” 顾正臣暗叹厉害,开口先声夺人。 顾诚端来茶之后,也退了出去。 郭宝宝见二堂再无其他人,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一双精明的眼睛瞥向顾正臣:“县尊面对生死之危,尚能端坐于此,令人敬佩。” 顾正臣合起文书,看着郭宝宝说:“我初来句容,自问并无过错,何来生死之危?” “县尊谬矣!” 郭宝宝放下茶碗,起身走向顾正臣,严肃地说:“若是县尊执迷不悟,继续如此下去,那朝廷将会派来天使,押解县尊而去,到时菜市口,鬼头刀,正午之阳,呵呵……” 顾正臣脸色微变,强撑着镇定:“竟已危如累卵?” 郭宝宝语气冷厉,快速说:“没错!眼前悬崖,一步临渊!若县尊不想坠渊而亡,唯有回头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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