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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螳螂

朱雀十里,人间繁华。 帝都最繁华的十里长街,汇聚了帝都最有权势之人的私宅,也潜藏着无数的暗流汹涌。 朱雀街上一间最大的酒肆,“东方楼”三个字的名牌高悬。六层高楼,以楠木雕梁,桦木画栋,满堂华器皆是梨木打造,门前十二位赤手的护卫雁翅排开,任何一人的身手都不会弱于帝都的巡夜护卫。仅此一楼,所值便不在三亿钱之下。 许多人以为这是某豪门高族的产业,价格极高,却偏又人满为患。放眼帝都之内,除了十常侍之首的张让和赵忠之外,只有袁氏家族方有如此豪放的手笔。 华贵的马车直直地停在东方楼楼前,十二驾骏马雄壮威武,四处行人虽然皆是帝都贵族家室,望见这座马车却无人敢靠近上前。十二座驾是二千石封疆大吏方能享受的待遇,而眼前的这座马车却非二千石的马车,远比二千石马车更为华丽尊贵,飞檐上系着的,正是两个“袁”字。 汝南袁氏,四代五人位列三公,正是当今天下宫的庭柱了。 袁术一路上皆是轻笑的面色,如此繁华在他眼中仿佛丝毫没有诱惑。 他是东方楼的常客,也是东方楼的贵客。三公九卿是大汉真正的掌权人,他们不会轻易下到如此市井中来,即使东方楼是市井寻常人根本进不来的所在。而他们的弟子门生便成了东方楼真正的主顾,何况是袁术这位袁家嫡子,豪门中的豪门。 东方楼看似有六层之高,其实没有许多空间。 那儒生仿佛是东方楼中极有身份的人物,一路上遇到了许多侍女,却皆是躬身行礼,并没有一个字的言语。 穿过大堂,转过屏风,便是对称的两道楼梯从一楼斜至六楼楼顶,每到一层便多出一块平台隔板,可以直接进入该层之中。那儒士带着袁术直直走到三楼处,便直接上了隔板,进入到一处静谧的房间来。 房间里比外头更加华贵,二十八支蜜蜡香烛以沉香木为基座,将方圆足有十丈的厅堂照如白昼一般,两张座榻上布置着整块的熊皮毛垫,仅毛皮便已厚达四寸,纵然赶不上孙原那件紫狐大氅,亦是极其罕见之物,仅这一堂的费用,便足够百户贫农人家二十年之所用。 那儒生仿佛并不在意一堂华贵,只是走到床榻边,将毛皮掀起,露出床榻上的床板,床板以柔软木料层层叠置打成,遍布纵横纹路。也不知道儒士做了什么操作,床板缓缓从中一分为二,露出了一道深邃的斜梯。 袁术不禁一笑:“这房间来过无数次,想不到竟然还有如此暗道。” 儒士笑道:“世人皆以为东方楼惹人眼目,越是高层越是尊贵。下则地位卑贱,上则惹人注目,不若中间的楼层反而不易察觉。更何况,袁公子为常客,尚且不知道如此暗道,何况是他人。” 袁术眼角余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的主人未免太过精细了,东方楼里,谁敢查我袁公路的底细。” “主人见惯了风雨,确实谨小慎微了一些。”儒士丝毫不在意袁术的轻蔑,愈发恭敬谦卑起来,他举起一座香烛灯盏:“多年来的习惯,并非不信袁公子。袁公子当世贵胄,自然不会在意如此。” 望着儒士伸出的手,袁术眉毛轻挑,并不言语,顺着暗道缓缓进去了。 密道并不昏暗,且颇为宽敞,足够两人并肩而行,墙壁上有许多晶莹之物,将火光四处映照起来,仿佛行走在星光之中,颇为敞亮。一路行到深处,便是一处小门,甚至隐约能看出阳光照射。 门开,不远处是一座小几,左侧坐着一人,黄袍道冠,身前温了一壶酒。 此人一见袁术,微微一笑,伸手指着对面的座位:“袁公子请坐。” 此处平台正在东方楼的背侧,远离喧闹的朱雀街,背后一片宽阔敞亮,而且亦非三楼,而是五楼,足可鸟瞰半座帝都城,甚至能与北宫朱雀门遥遥相望。 袁术径直行到边上,丝毫不在意此处的恢弘敞亮,极容易被其他人发现——即使,整条朱雀街上的建筑,已无一座视角可以看见东方楼五楼的平台。 那儒生在那人身边立着,并未离去。袁术眉头一挑,显然并不满意由第三人在场。 那人心知问题何在,笑道:“这位是大贤良师的第八位弟子,济南国的唐周,早年也曾学儒家经学,如今身兼道儒二家的学问,在帝都里行事,多少比马某方便一些。” 那人望着袁术安静的脸色,看不出喜悲,不禁心中奇怪,然而脸上仍是缓缓笑道:“袁公子许久不亲自来了,看来是极为紧要之事。” 案几上有一盆沸水,下面生着炭火,那人手执铜勺,从酒缸中舀起一勺酒,放入沸水中温着,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淡淡的自信。 “复道血案。” 短短四个字,让那只握着铜勺的手轻轻抖了一抖。 几滴酒洒入沸水中,袁术冷哼一声:“端稳了。” “自然。” 那人面色如常,淡淡道:“复道上死的,不止我们太平道的高手,还有京兆尹盖勋的京兆兵,还有复道护卫,统统被杀了,这份修为实力,当世没有几人。” 袁术皱眉:“不是你们做的,还是谁?” “戮餮杀手盟。” 马元义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五个字,伸手将温好的酒倒入酒盏。望着袁术脸上的神色变幻,不禁一笑道:“当年戮餮杀手盟出手杀了大将军梁冀,让许多人以为戮餮杀手盟的背后是大汉天子……” 袁术挑眉。 “杀手终究是杀手。”马元义笑道:“收钱办事而已。即使并非太平道出手,也有其他人出手,由此可见,当今世上希望大汉帝国崩溃的,不止你我。” 袁术望着他递过来的酒盏,心知不必在此事上如此纠缠,太平道的杀手死绝了,马元义不可能有更详细的材料。反问:“上次与你说的事情,可有眉目?” “派去药神谷的兄弟俩回来了。”那人笑道:“龚氏兄弟也算是马某的师弟,是地公教主的门徒,自然信得过的。” 从药神谷回来了?袁术心中一动:“可有什么结果。” “那位魏郡太守,孙原孙青羽,正是药神谷中人。他身边两位女子,一位身穿紫衣,是药神谷的医仙子林紫夜。一位身穿素衣,是当代药神谷谷主李怡萱。” “这些不用你说。”袁术的眉头更跳起几分,“马元义,袁某将东方楼借你使用,不是只为了这些废话。” “自然。” 马元义轻轻一笑示意他不必急躁,淡淡道:“大汉天子很看重孙原,此人却有一个巨大的软肋——他的女人。” 袁术不动声色,他当初见过林紫夜和李怡萱二女,林紫夜虽是美人,却太过冰冷,毫无生趣,远不及李怡萱温柔和善,使人有春风拂面之感,孙原年纪不过弱冠,与这样的女子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怎能不动情。 “还有什么。” “还有,南阳太守孙宇,他是一个很棘手的人。也许是他已经嗅到了什么,南阳郡的动作频频,甚至已经开始整顿郡兵和城防了。” 袁术眉头挑起,如袁隗所说,帝都之内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孙原的身上,却没几个人注意到同样年轻、同样身为一郡太守、同样身在帝都的孙宇。 望着袁术的眉头皱起,马元义缓缓举起酒盏,在寒风天里,酒盏里的酒散发着柔和的暖意,轻轻啄了一口,又道: “龚氏兄弟见过孙原的武功,即使在太平道中亦是罕见。而他身有痼疾,久病难医,即使是药神谷也束手无策。相比之下,深藏不露的孙宇,也许更为可怕。” 袁术的眉头缓缓平复:“说下去。” “刘虞很快便会回到帝都,他一走幽州便再无人能挡住我太平道起事。家师已然胜券在握。” 袁术冷笑一声:“若非天子朝中已经无人可用,他又何必引刘虞回朝?”顿了一顿,又问:“看来,你们已是定下了日子了?” “袁公子何必着急。”马元义笑着,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他知道袁术想要什么——太平道筹划了许多年,一朝起事势必天下震动,这样的消息他如何会告诉袁术?即使他们此时是盟友。 “我们是盟友,但这样的事情,即使是太平道中也有许多人尚不知情。这样的事情,本是越少人知道方才越安全。” 马元义指了指他身前的酒盏,道:“马某既然将身家性命托付在袁公子手中,便是和袁公子在同一条船上,马某不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危险之中,亦不会将盟友的身家性命放在危险之中。” “袁家不需要盟友。” 袁术的脸上已然泛着冷笑,伸手将酒盏缓缓推回去:“在尚未知道你们的真正目的之前,你的酒,袁某不敢饮。” “袁公子还有何疑虑?”马元义皱眉,“马某的身家性命,尚不足以取信袁家?” “取信袁某,你的命或许够了。” “但是取信袁家,你还不够格。” 马元义的笑容悄然散去,他的眼睛缓缓眯成一条缝,手指缓缓敲打着桌面,对面那个嚣张跋扈的世家贵族子弟,如今眼中透着睿智——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袁术,让他闻到了危险的气息。 “袁公子……” 他望着袁术,一字一顿地问道:“还需要什么?” “信任,足够的信任。” 袁术缓缓收回手,直了直腰背,缓缓道:“袁家世代豪门,与你合作,何尝不是以性命相搏?两百年一见的大事,太平道、大贤良师,还有你,难道不该拿出最高的诚信么?” 马元义的目光缓缓落在那盏温酒上,热气缓缓散去。 外力温酒终会冰冷,他如今不能与袁家为敌,不能与袁家撕破脸皮。帝都之内,无人会相信世代为大汉重臣的袁家竟然会与太平道私通,正是因为这份不可能,才让太平道与袁家的联合成为可能,同样也让这份联合变得无比脆弱,只要袁家想,随时都可以与太平道决裂。 袁家,他开罪不起。 马元义的脸上再度泛出笑容:“请袁公子名言。” “告诉我——” 眼见得对手就范,袁术的嘴角已然上扬:“在帝都之内,还有谁是太平道的暗桩。” 马元义的目光瞬间闪过一道厉色:“袁公子,你当知道,此事问不得。” “没有什么问得问不得的。”袁术道:“太平道在司隶的一切皆以你马首是瞻,你不可能不知道。既然是盟友,当然要知道一切部署,方才能配合默契。” 他盯着马元义冰冷下来的脸色,同样是一字一顿:“如此,方现诚信。” 除了袁术,唐周也在盯着马元义,同门师兄弟,皆是张角的得力弟子,两个人飞速互视一眼,皆是看到彼此眼中的忧色。 沉默良久,马元义缓缓道:“他是我们得盟友,同样也是袁家的盟友。” 袁术眉头瞬间凝重起来。 袁家门生弟子遍布天下,除了几个世代联姻的豪门大族之外,可谓盟友无数。甚至宫中的中常侍之一袁朗也是袁家的远亲,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是也正因为如此,马元义的“盟友”二字更显沉重——这,只能是不为人所知的秘密盟友,才能让马元义如此慎重。 几乎没有人知道,除了袁朗之外,十常侍中也有袁家的盟友。 袁术心头大震,一切皆如袁隗所料,太平道果然做了两手准备。 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在马元义的眼中,袁术仍是面沉如水。也许他猜到了,也许没有猜到,马元义敢告诉他,便自信于他所说的人,即使袁家知道了也未必会着急开罪。 袁术缓缓起身,径直往门外走去,直到门首,方才停了步,淡淡道:“太平道起事之时,袁某希望,袁某是整个帝都之中第一个知道的人。” 马元义在身后,举盏敬他的背影:“理所应当。” 唐周送了袁术离去,许久方回,马元义却不在意,只当是他怕被察觉,甚至都未多看他一眼,只是缓缓问道:“袁家可有异动?” 唐周走到他身后,低声道:“一切如常。” “孙氏兄弟呢?可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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